這是一間深色調的書房,家具都被漆成慘淡的黑色,似乎昭示著這座城池剛剛遭遇了喪主的悲痛。
李詢靜靜坐在一張四方扶手椅上,將手掌交疊於並攏的雙腿,眉間兩點輕愁若隱若現。
李忠已經入土為安,現在李詢真正成為三河之主。
比起以前,他仍顯得安靜而柔弱,只是更多了些如銀狐舔毛舐爪的優雅。
他並不像他的祖父一樣,才十余歲時,便威嚴足備,能憑著幾個眼神將別人懾服,乃至甘心為之效死。但謀略和手腕,卻與祖父幾乎無異。
“趙叔叔,進來吧。”
血戮營統領、樊城趙家家主趙忠高邁著大步,踏了進來,震得地板蹬蹬作響。
趙忠高雖然是一代猛將,身量卻並不很高,但雙肩寬闊,腰背厚實,有一種威武強悍的味道。
哪怕是平日裡,他仍然穿著一身戰甲。
趙忠高微施一禮:“臣趙忠高參見主公,恕甲胄在身,未能全禮。”
李詢招了招手,示意趙忠高坐下:“趙叔叔何必如此?”
“君臣之間,不能亂了規矩。”趙忠高一板一眼地說道。
李詢笑道:“這話就見外了。趙叔叔與父親一起長大,於我而言就如同血脈至親一般,用不著多禮的。”
趙忠高露出一絲苦笑,並不說話。
李詢問道:“趙叔叔此番過來,是有何事?”
趙忠高這才坐到李詢對面:“要攻打安祥城了。”
襄陽郡內的大小豪族,大多是牆頭草,這也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這次蘇夢枕慘敗,當初投靠神堂的塢堡,大多都倒戈了回來,被神堂軍佔領的安祥城,已經成為一座孤城,由蘇夢枕的養子蘇廣率領五百戰兵和數千民兵鎮守。
神霄軍卻沒有撤回本領,而是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準備。龍傲天已經在籌備攻打安祥城的計劃,一旦神霄軍養精蓄銳完畢,便能兵臨城下。
李詢點頭道:“是啊……只要奪回安祥城,三河便能一雪前恥,失地也將全部收復……”
說到這裡,李詢突然愣住。
他想起之前安祥城被攻破之前,城將凰虛道決心死節。而趙忠高作為他的至交好友,被凰虛道勸走,並發下誓言,當三河的危機解除之後,將在收復安祥城的戰鬥中,戰死於城頭,以盡朋友之義。
“趙叔叔,難道你……”
趙忠高寫意一笑:“做人要言而有信,何況是對最好的朋友。”
“不可!”李詢的眼中突然綻出了明亮的光,聲量陡然抬高。
“我以三河劍派門主的名義命令你,現在還不能死!三河仍處於風雨飄搖之中,還需要趙叔叔你的力量!”
小小的身體,清脆的聲調,卻含著震心動魄的威嚴!
趙忠高欣慰地笑了。
他想起那個如天神般的金衣男子拍著他肩頭時的模樣。
“是啊,今後的日子,也許會更難過。”趙忠高搓著手,道:“所以我必須離開。”
李詢一愣,不解趙忠高的意思,卻聽趙忠高悠悠問道:“主公,藍大先生是怎樣死的?”
聽到趙忠高這話,李詢心中一震。
因為兩代三河門主都是死於藍家族人手裡,李詢便暗示藍大先生自盡,並且將自盡偽裝成為了安撫豪族,心力交瘁而死。
藍大先生鞠躬盡瘁,凝聚了三河人心,臨死更是捐獻出家財,解了李詢的燃眉之急。不然的話,
也許等不到神霄來援,三河劍派就會自行崩潰。 可以說,殺死藍大先生的,正是李詢。
李詢本以為沒人能猜出真相。
然而趙忠高既然能得到身為一代梟雄的李清看重,又逐步成為血戮營統領,豈能是無謀之輩。
李詢心中慌亂,張口道:“這……”
但他很快穩定了心神:“趙叔叔,相信我……我不會做兔死狗烹的事情,這一次實在是不得已。”
對於趙忠高這樣勞苦功高的老臣,抵死不認並無意義。
既然藍家連出兩個弑君惡徒,讓藍大先生以死作為交代也說得通。
趙忠高爽朗地笑起來:“主公啊,兔死狗烹,未必是壞事,反而是一個梟雄必備的手腕。”
他揚起頭,似乎陷入渺遠的回憶之中:“其實當初我們都隱隱感覺到,如果老主人能多活一些年的話,藍家父子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他們身為三河劍派的管家,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對老主人敬若天神。除了梟雄的一面之外,他對臣子們絕對可以說是仁至義盡。”
“吳起為士兵吮瘡,誰都知道是權謀,可士兵仍舊會為他效死,因為以主帥之尊為士兵吮吸毒瘡,世間還有誰能做到?”
李詢怔了怔,未曾說話,眼神轉動,示意趙忠高繼續往下說。
趙忠高眼神沉凝:“這一戰,三河軍臨陣潰敗,幾乎全無表現,完全憑著神霄軍的死戰才反敗為勝。這雖然都是預計之中的事情,卻對我們極為不利,根本沒法與龍傲天討價還價。”
“所以,外敵雖然被打退,三河的艱難日子才真正開始。神霄拿下襄陽郡,必然索求利益,三河的賦稅將有很一部分會被送往長沙城,而豪族們也會考慮,是繼續侍奉三河,還是成為神霄的直屬領主,來避免遭受雙重的盤剝。”
他突然間長歎一聲:“主少國疑,又是小國侍奉大國,這才是真正的危難所在啊——到時候,三河內部必定怨恨雜生,而我們這些代表舊時代的老臣,將成為反對勢力的旗幟。我們都有自己的關系網,到了那個時候,也就身不由己了。”
李詢默然。
他知道樊城趙家這樣的大家族,內部不可能是鐵板一塊。整個三河更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裡面錯雜的關系如同亂麻一般。
趙忠高霍然長身而起:“身為一個主公,可以有生死與共的兄弟,但叔父這種東西,還是越少越好。”
“酒忠次、石數正,還有宗勝他們,與主公一同長大,魚水相知,他們才是三河未來的棟梁。”
“小竹子……請容許趙叔叔最後這麽喚你一次。”趙忠高揉了揉眼睛,聲音突然帶上了些顫:“蘇廣雖然不擅長攻戰,卻以善於守城著稱。這一戰必定傷亡不小,而我將盡量帶著三河裡頭心懷叵測的人,一起犧牲在安祥城的城頭。”
“新時代的來臨,並不是只有藍大先生一個祭品就夠。那就讓趙叔叔來做第二個好了。”趙忠高拍了拍李詢的肩頭:“請好好照顧我家宗勝,也祝主公從今往後——武運昌隆!”
最後一句話,帶著衝天的豪氣。
李詢看著這個瞧著他長大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喉頭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凝注目光,盡量將趙忠高的背影烙印在自己的腦海裡。
初夏的陽光突然變得熾烈,穿窗而入,照得對方的肩頭一片燦金。
亂世中充滿了猜疑和背叛,但卻越發顯出忠義的可貴。
正因為有這些忠義閃爍著光輝,所以三河才能在南北的夾縫之中,生存到現在。
如今前路雖然既險且遠,但李詢含淚的雙眼卻清清楚楚看見燦爛的陽光。
外面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