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繡著白馬花紋的紅底旗標出現在泰晤士河灘,白馬四蹄下方有兩行針工細密的金線織文:Eadmund Aetheling Gewissae Heretoga ond Cantwara Eorl(埃德蒙王子,耶維瑟公爵與肯特伯爵),漫天飛鳥都是為旗標後方的大隊人馬驚起,這支隊伍的首領埃德蒙王子馬轡在手,漠然俯視著遠近塞恩。
父親的話仍在耳畔回蕩:“在成為男人以前,去見見男人是怎麽流血的罷。”
他知道眼前都是自己的封臣和誓言武士,二十年前,父親若是有這樣的爪牙之士,恐怕會欣喜若狂,這些用金銀和鋼鐵裝飾起來的撒克遜巨人是每個王侯的至寶,邦國根基所在,然而他的心中泛不起一絲波瀾,這都是父親的賞賜,就像頭頂的白馬旗標,父親能賞賜的,自然也能收回。土地、金銀、鋼鐵,沒有什麽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不像埃莉諾。
沿著米德塞克斯沼地與薩塞克斯到肯特的廣袤林地邊緣行軍,經過長矛林立的羅切斯特石堡,三個日出後,埃德蒙終於抵達了自己的統治要塞——坎特伯雷城堡。目前在肯特地區只有三座王家城堡:坎特伯雷、羅切斯特和多佛,坎特伯雷是其中最小的一座,所代表的權勢卻最高。進入主堡後,被坐騎顛得骨頭都要拆散架的埃德蒙又被多佛主教的冗長演講折騰了半天。他對那些清理王家莊園、處罰忘記修橋的當地塞恩之類的事務提不起半點興趣,但這是領主的責任,他親眼見過父親是如何統治的,那種永不疲憊的作風幾乎令他有些畏懼,對於他來說,統治是乏味的。
餐室的鯨油燈如同一座座天平,駿馬和狼頭形的金色燈柱上吐出豔麗的火苗,與埃德蒙一同進餐的是他的夥伴們,這些人裡包括他的表弟西格伯特、諾森布裡亞伯爵之子尤特雷德、休厄德·巴恩之子“胖子”埃努爾夫和麥西亞伯爵的幼子奧斯瓦爾德,他們就是未來的王伴,埃德蒙必須平等對待這些日後的戴胄王公,換取他們的盾牌和長矛。
大家都知道王子是什麽樣的人,所以餐桌上異常安靜,直到麥西亞的奧斯瓦爾德不小心提起伍爾夫希爾德。
“我哥哥說,薩克森公爵的女兒被囚禁過一年。”
其他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埃德蒙卻抬起了頭。
“被誰?”
奧斯瓦爾德有些膽怯,或許是經常被他的私生子兄弟們欺負的緣故,他支吾了很久才答道:“哥哥說,羅馬皇帝把薩克森公爵關進自己的城堡,把他的家人全部扔進地牢。”
“為什麽?”“胖子”埃努爾夫好奇地問道,奧斯瓦爾德當然給不出任何答案。
“因為皇帝是個卑鄙的家夥,想讓公爵的繼承人死在牢裡唄。”埃德蒙用匕首狠狠刺進布丁,裡面的汁液如同鮮血一樣流出。
眾夥伴都驚呆了,他們這個年紀還從未聽說過這種可怕的事情,埃德蒙接受的教育卻殘酷得多,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亨利四世謀奪薩克森的狠辣做法——比隆家族沒有其他後代,如果伍爾夫希爾德健康惡化,最終死於監禁,公國的繼承自然就得由皇帝決斷。
“無恥之徒!”埃德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這讓其他人都覺得很新鮮,他們從沒見過王子因為這種事情失態。
倏然間,埃德蒙想起了父親,難道他也是亨利四世這樣的人嗎?一念至此,這個年輕的撒克遜王子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是為了薩克森,父親會模仿皇帝的手段,向公爵本人下手嗎? 一直以來,他只是覺得父親對伍爾夫希爾德親切得過分,卻從未想過這種態度是否別有用心。
“真是可悲……”王子忽然冒出的評價有些突兀,眾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王座起於陰微——埃德蒙想起克努特大王的薩迦,裡面提到舍斯頓之戰後,克努特王的妹夫烏爾夫雅爾追擊敵軍過於深入,在撒克遜人的林地間迷失了方向,最後遇上了一個年輕的薩塞克斯塞恩之子戈德溫,雅爾隱瞞了身份,用丹麥語言向對方求助,許諾以臂環報答。戈德溫卻說不需要貴重的臂環,只要他欠自己一個人情,若自己想不出來,便無須償還,然後便將丹麥人帶回父親的莊園,盡情款待。酒酣耳熱之際,戈德溫之父伍爾夫諾思塞恩忽然露面,請求丹麥人庇護自己的兒子,因為他若送敵人離開,必被自己人當做叛徒。烏爾夫雅爾見戈德溫年輕俊美,便同意下來,回到丹麥營地後,在維京人的歡呼中顯露身份的雅爾向克努特大王引見了戈德溫,並提出將妹妹吉莎嫁給這個撒克遜人。戈德溫由此獲得克努特賞識,成為伯爵,而他和吉莎夫人的兒子便是後來的哈羅德國王。
此事對丹麥人是大功,卻是威塞克斯家族永難忘懷的背叛。與初次聽見薩迦時的激憤不同,埃德蒙此時感受到另一種諷刺, 他仿佛不小心看見了王座背後的汙穢——這是他有朝一日將要坐上的位置。
如果我被敵人殺死,父親會多麽失望啊,一個一無是處的繼承人,一定會成為父親永遠的恥辱吧。
埃德蒙忽然有種想和伍爾夫希爾德交談的衝動:她和我一樣只是高貴的棋子,或許更早就窺破這些金銀綢緞掩蓋的真相,這樣看來,我們還真是相配啊。
“尤特雷德,你的劍呢?”埃德蒙突然問道。
身材高壯的諾森布裡亞人深受父親沃爾西奧夫疼愛,甚至將那柄得自老休厄德伯爵的烏爾夫伯特鋼劍給了他,此劍一向為眾人所羨,也被尤特雷德視若珍寶,隨身攜帶。
見年輕的諾森布裡亞人戀戀不舍地交出佩劍,埃德蒙微微一笑,他輕輕將雪亮劍身拔出革鞘,烏茲鋼鍛成的劍脊依稀可以辨認出一行拉丁文:VLFBERHT。埃德蒙記得尤特雷德提過,這把劍曾屬於克努特大王的父親“八字胡”斯汶,被克努特大王賜予了尤特雷德的祖父老休厄德伯爵。埃德蒙在眾人屏息注目下靜靜感受著劍刃的鋒利,忽然,他將劍脊豎起,割向自己的手心。
驚呼聲中,他長舒了一口氣,自己終於感受到了,銳利的疼痛和染掌的鮮血仿佛丹麥王的提醒,讓他永遠不要忘記巨狼的凝視。父親想讓自己加入這烏鴉的宴會麽?埃德蒙忽然明白了,埃莉諾只是一個符號,象征著男孩的軟弱,父親希望自己殺了男孩,打爛骨肉,直到化為熊狼一樣的野獸,這就是自古的王座主人,長著利爪、永遠饑餓的男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