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月桂香氣愈加濃烈,伍爾夫希爾德慵懶地翻過身來,不用細嗅,便知花香的來源——慶典即將開始了。
自從那個可憐的皇家侍衛身穿擦得發亮的齊腰胸甲,被從天而降的紫色閃電打中斃命後,國王就讓宿衛隻佩戴弓匣和箭袋,不必披甲。伍爾夫希爾德穿過幽深的回廊時,見到的就是如此裝束的兩排三十名騎士,他們頭頂上那面綠色的中隊旗幟完全被雨水浸濕了。
這座用琢石精工雕砌的宮殿顯得極為空曠,經過一面巨型鑲嵌畫裝飾的建築時,她恰巧望見麥西亞伯爵的長子埃德溫。這個英俊的騎士和其他人打扮得差不多,只是戴著一頂插著白羽的軟氈帽,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
伍爾夫希爾德猜到國王正在裡面的浴池,便主動上前向麥西亞騎士打起了招呼。
“快開始了嗎,大人?”
“不知道,王后陛下那邊似乎出了點麻煩。”
或許我不該這麽早出來,伍爾夫希爾德如此忖道,只是她在宮廷的這些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唯一的朋友——毋寧說是相識——便是這個麥西亞人。至於年輕的肯特伯爵,她的未婚夫,自從上次的晚宴後便不再露面了,那些英格蘭侍女們平日都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仿佛屬於不同的世界,又有誰能和她交談呢?
埃德溫也在暗自打量著眼前的少女,這個薩克森公主比上次見面時身材豐滿了一些,因微雨輕寒而搖顫的肢體緩緩揮動袍服,散發著青草的味道……
“你在想什麽?”麥西亞人差點被這個聲音嚇一跳,他立刻決定換一種態度。
騎士忽然冷淡下來後,薩克森少女的雙眸似乎瞬時捕捉到這個變化——那道美麗的光彩消失了。
騎士聽見了自己心中的歎息,他松了口氣,至少不用回答剛才的問題了。
“見鬼!”隨著一聲陶罐摔碎的巨響,國王咒罵著衝出浴室,金色發辮上還在滴著水珠。
在眾人的欠身行禮中,國王徑直離開了。伍爾夫希爾德抬起頭時,麥西亞騎士已追隨在國王的身旁,從遠處仍能聽見國王的聲音:“到處都是奴才……我被這些毫無陽剛氣的家夥包圍了!”
她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動身了,等會兒她得和肯特伯爵一同出現,今晚一切必須完美,再不能像上次那樣了。
出乎意料地,王子並不在大廳側面的紫帷隔間準備,她感到一陣緊張,到底發生了什麽?她暗自祈禱,一定不要讓災難重演,同時隨手推開了一扇小門,後面顯露出一間空無一人的內室。
她從桌上拿起一枚黃金胸針,仔細觀察著上面的奇特花紋,古怪的十字和植物蔓紋,透露出自由自在的氣息,如同天空飄浮的亂雲。
或許是室內空間太大的緣故,屋裡有兩座壁爐,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毛皮,看起來房間的主人很怕冷,在這個秋風未起的季節裡,這種陳設顯得尤其詭異。
少女的手指觸碰著珠寶的邊緣,不禁感到一絲久違的興奮,這個發現隻屬於她自己,她鬼使神差地將胸針別上了袍子。
埃德蒙王子姍姍來遲,臉色顯得很不好看,就像大病初愈一樣,他甚至沒有看伍爾夫希爾德一眼,只是心事重重地摸著臉頰,然後就照著禮儀的要求,挽著未婚妻的手,由侍從引入了大廳。
今天的典禮是為了慶祝國王的次子命名,不過埃德蒙的表情似乎很不痛快,廷臣們敏感地察覺了王子的情緒,不過他們早已習慣了王子的陰沉寡言,
沒有人會露出任何異樣表情,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天主保佑英格蘭。”人們紛紛舉杯,為王家血脈的誕生祝酒。
“聽說,陛下打算冊封剛降生的阿爾弗雷德王子為康沃爾伯爵……”宮廷中永遠不缺乏流言,最近的一則傳聞是國王有意召回放逐海外的羅伯特·馬利特,這讓許多人聯想到諾曼底的局勢,威廉公爵在一次打獵事故後便不再露面,諾曼領主們都開始蠢蠢欲動,此時以任命王子領地攝政的名義派出宮廷重臣穩固西南海岸,或許是對海峽對岸動手的前兆。在很多人心目中,兵強馬壯的諾曼底仍然是王國大敵,一個人口達七十萬、兵力過萬的強盛公國對英格蘭的威脅還是太大了。
國王首先公布的是一道莫名其妙的敕命,冊封肯特伯爵埃德蒙為耶維瑟公爵,敕令中使用了拉丁文的Dux Geuissorum,這個頭銜過於古風,只有讀過聖貝德著作的學士才會知道耶維瑟人乃西撒克遜人舊稱,乃是他們在德意志北方故鄉時的族名。古代的西撒克遜國王長期使用的耶維瑟王號早已湮沒無聞,正如他們的舊敵墨爾京之王,風化在乾裂的羊皮紙卷上。
既然能聽懂這個稱號的人寥寥無幾,自然沒幾個王公貴人能看透國王的深意,唯有熟讀埃克塞特典籍的沃切斯特主教和巴思修道院長思索一番後,猜出了王國的蝥弧所向。
“我的孩子,到這邊來。”埃德加並沒有看自己的兒子,卻朝著伍爾夫希爾德招手笑道,“不要害怕,我們的宮廷就是你的新家。”
英格蘭國王的視線忽然停在了薩克森公主的胸前,他像是見了鬼似的,緊盯住那枚奇異的珠寶:“你從哪裡得到的?”
見國王手指著自己的胸針,伍爾夫希爾德的視線順著滑向自己的披肩,她有種做賊被抓的羞愧感,仿佛萬蟲噬咬一般,誰料埃德加國王並沒有說什麽,露出一絲惆悵的眼色,隨即又消散不見。
這件珠寶的主人是誰?她好奇地思索著,一枚女子的胸針,從一旁王后的反應來看,並不是後者所有,她回想起方才見到的房間,百思不得其解。
埃瑪王后精力不是很好,這是她的第四次生育,前度的一次小產損害了她的健康,不過比起自己的身體,她更為兒子感到憂慮:埃德蒙剛剛被丈夫打了一巴掌,原因是發現埃德蒙在和自己的侍女睡覺。這件緋聞在她的壓製下總算暫時沒有傳出去,她頭疼的是埃德蒙對埃莉諾的態度,作為一個法蘭克宮廷貴婦, 她並不覺得王子有一個法蘭克情婦是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兒子對埃莉諾的態度顯然越界了,一個王子是不能奢望超出情欲的私情的。埃瑪見過母親和兄長各自的情愛,前者為了情人舍棄了家族,腓力則將女人當成權力的對象,追求的是征服、統禦和蹂躪,她不希望埃德蒙像他們一樣被情愛的火焰傷到。
顯然,自己建議的沐浴並不能讓丈夫對埃德蒙消氣,她瞟了一眼埃德加,見他又露出那種孤獨的神情,冷清得像是永不融化的冰山和幽深的地底墓穴。
宮廷中的王公們自發地形成了群落,如同野外的獸群一般,不時對其他獸群露出白牙,這些群體中,聲音最大的是麥西亞的私生子們:貝倫加和諾斯曼的嘩聲幾乎要掀翻國王的餐桌,在他們對面,羅德裡戈伯爵和格斯帕特裡克伯爵裝作沒看見的樣子正討論著賽馬的問題。
“肯特的馬場是最好的,林肯伯爵養的那些佛蘭德馬也不賴。”
“大人難道以為肯特人的旗幟上繡著一匹馬,他們就最擅長養馬不成?下次我們帶些克萊德谷地的駿馬過來,身上有佛蘭德和高地血統,由陛下親自指點配種,就是大人那匹西班牙的坐騎也比不上。”
“我的巴維埃卡是打仗用的,可不是在賽馬場競速的,再說,他年紀也不小了。”
格斯帕特裡克一邊大笑,一邊將一角蜜酒飲下,他汩汩地大喝著,胡須上就灑了一小半。這時,大廳的實心橡木大門被人推開了。
“陛下,薩克森人開戰了。”一個肯特塞恩的聲音驚破了英格蘭人的和平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