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二開學那天,上官婷仿佛從天上掉到我的眼前。送爽的金風越吹,我的心頭越熱。 我們學生會在幫忙辦開學體檢,數百人在分組排隊。她如同一道光,在我的側前方閃耀。她明眸善睞,婀娜多姿。她在查肺活量的隊裡。她獨自在排隊。她是新生。雖然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我已決定采取行動。
我跨出隊列,鑽到查肺活量的醫生跟前說:“大夫,您一個人忙不過來,學校讓我來搭把手,幫您記錄。”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筆,正襟危坐在醫生旁邊,準備記數。醫生正忙得手忙腳亂,欣然接受了我的援助。
上官婷在後邊排隊,她前面還有好多學生。我不敢抬頭張望,一邊低頭記數,一邊用眼光尋覓著她的鞋。那是一雙咖啡色的小牛皮鞋,後來常常和我深藍色的運動鞋,並在一起。
咖啡色出現了,鑲嵌著一雙輕盈的小腳,緩緩地向我染過來,染的我眼前充滿了咖啡色。空氣中似乎有咖啡的味道在飄散,在彌漫。
“同學,你的名字?”我程序化的問道,依舊不敢抬頭。
“上官婷。”
“年齡?”
“18。”
“班級?”
“……”
“學號?”
“……”
“聯系電話?”
“……”
她嗓音低低的,卻壓過數百人的嘈雜。清脆的像抑揚頓挫的音符,一經演奏即成絕響。似乎是在喃喃私語,又像是引吭高歌。我再也壓抑不住,抬起頭來。
天上秋雲在飄,秋雲之上有幾分氤氳;秋雲之下,一張清麗脫俗的雪白瓜子臉,鮮花似的綻放著。一雙深不見底的漆黑大眼睛,讓人沉醉神迷。挺俏的瓊鼻略帶活潑,飽滿的櫻唇微含嫵媚,活脫脫一個絕色的蘇州美人。
她一掠而過,地面依然留存著兩個嬌嫩玲瓏的足印。
第二次見面是在三天后,第一屆售書周上。
我帶領宣傳部在畢業生離校時,計劃組織一次圖書購銷會,擬向學校申請5萬多元借款,向畢業生收購舊書,一元一冊。開學後主要賣給新生,貴的十幾塊,便宜的幾毛錢。倘若賣不夠學校的借款,由我來向學校承擔還款責任。大家紛紛質疑我的冒險:借這麽多錢,收這麽多舊書,能賣出去嗎?怎麽收幾萬本書?怎麽保管?怎麽一本本的定價?怎麽組織賣?你是不是瘋了?
我三番五次遊說學校,費盡周折,校方終於同意,在用銷售收入還清借款後,平分成兩份,一份是宣傳部經費,一份是我個人所得。如果收入不夠借款,那麽我自己墊錢還借款。為了這次活動,我動員乾事們提前一周返校,晝夜不停地挑書,分揀,歸類,定價。五萬多本圖書,堆放如一座座小山。宣傳部能文擅畫的人才濟濟。學校到處張貼著生動活潑的售書周宣傳廣告,廣播站也反覆播放著我寫的售書演講稿。售書周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書場不僅擠滿了學生,還有不少老師,甚至知名教授。南大人愛書!
我正彎腰低頭忙得不亦樂乎,那雙咖啡色小牛皮鞋閃了進來,像一束光,炫的我眼前一亮,心神激蕩。
她也是彎腰低頭,手裡捏著本薄薄的冊子,邊慢走邊瀏覽地上的書。不久,咖啡色在我的眼皮下面停住,依然彎腰低頭,在掃描。擺放在我這兒的,都是我反覆挑選過的。沒有專業書,盡是我喜歡的文史美音哲類。
我直起身,她依然彎腰低頭在掃描。
她的頭與我的頭呈40度銳角,按照三角形的正余弦定理,我的高度182厘米,她高度約172厘米。 她又掃描片刻,卻沒有像大多數人一樣,隨便伸手拿書翻看。終於,她抬起頭,黑漆漆的長發順滑下削肩。我的眼前一片明亮。腦海中立刻跳出《唐史》的一句話:光豔動天下。
“這本《老人與海》是台灣宋碧雲翻的,也許你會喜歡。”我說著,從身後抽出書遞給她。
《老人與海》中文譯本不下20種,但這本我認為翻的最貼切,最有海明威的味道。其實,我是打算留著以後找機會送她的。既然她來了,不妨先顯擺一下自己的鑒賞力。
“我剛買了一本。”她接過書淡淡地說著,把手裡捏著的書遞給我,又清脆地說,“我比較喜歡看原版。”
我一驚,頓時兩眼一眨,放了下光,有點凌亂。
“不過我愛看宋碧雲,正好對照著學習她的翻譯技巧。她翻的《雪豹》,我原來借閱過,是自助遊的開山之作,可惜在大陸買不到。”她繼續說道。
“雲端小徑孤獨行,挑夫喁喁談笑,前有鴉雀影。”我脫口而出。這是《雪豹》裡的一句。
這次輪到她兩眼一眨,放了下光,有點凌亂了。
“你也喜歡《雪豹》?喜歡自由行?喜歡靈性的探索?”她連珠炮似的發問,恰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秋水般的雙眼訝然望著我。
“我喜歡遠離世俗,探索有意義的生命旅程。”我頓了頓,又說,“我有兩本《雪豹》,一本原版的,一本宋翻的,都可以送給你。”
她眼波一蕩,審視著我,說,“這是很難找到的書,你怎麽找到的?我們見過!那天你在記錄肺活量,是吧?”
“是的,上官同學。你肺活量大的出人意料。原來在圖書館看過《雪豹》,暑假托人從香港捎了兩本回來。”我笑著說。
“你是宣傳部的乾事吧?喇叭裡廣播的這篇售書周演講稿,知道是誰寫的嗎?”
“呵,這篇我寫得不算好。”
我感到她的剪水雙瞳又眨了一下,放了一次光。
“原風,你要的書!”老六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
上官婷狡黠的一笑,說,“原乾事,那天你查戶口漏了一項。如果你願意向你們部長推薦我當乾事,我可以給你補上。”
我有漏嗎?我來不及細想,趕緊說,“義不容辭!”
她抽出一張咖啡色花影便簽和一支咖啡色的筆,半蹲下身,長發甩到一邊,就著膝蓋,寫字。她下巴的輪廓太柔美,我不好意思再低頭注視,生怕自己的下巴掉下來。
“給你!”她說。那是她的宿舍地址。她的行楷動靜結合,張弛有度,寄情山水,寓意深刻。
“原風,你的腦袋裡藏著一頭雪豹!”她眨眼一笑,一扭頭輕盈的跑開。
有嗎?我又凌亂了。大家說我從小就有點瘋癲倒是真的。
秋風掠過,一片法桐葉子飄在半空中,在明媚的陽光下跳著華爾茲。
那次活動我賺到7萬多,可那天夜晚我失眠了。我徹夜地想著怎麽拿出全部收入,換她的眼睛再放一次光。那是激活我內心深處的光!那是我探索有意義的生命之光!
第一場秋雨不期而至,細的像落盡了葉子的柳梢,籠罩著黃昏。校園的路燈初放,兩行法桐樹在亮晶晶的柏油路面投下橘黃色的影子。
我一手提著一對暖瓶,打完水往宿舍走。
“嗨!原風!”她輕拍了一下我的右肩,咖啡色就閃到我面前,清脆地叫著,“你敢戲弄我!”
我嘿嘿地笑,說,“是你叫我原乾事嘛。”
“切!我才不當你的乾事呢!”她甩甩長發。秋雨打濕了她的發絲。她的眼睛恰似溢滿了清亮的秋水。
“好啊,那你當部長,我當你乾事!”我笑道。
“好稀罕嘛!當時看你們能隨便挑書,才想進宣傳部的!誰知道被你騙了!那些書賣完沒?有沒有留幾本珍品?”她眼波流轉。
“還剩了兩千多本!我留了一些,嘿嘿,都是冷門書。”
“《雪豹》那樣的冷門吧!哼,藏哪兒了?”她戲虐地笑。
“胡亂堆在宣傳部播音室裡頭的小屋了。”
“播音室好玩嗎?我小時候想當DJ呢!明天下午帶我去看看?”
“敢不從命!”
一場秋雨一場寒。第二天,法桐葉子鋪滿了校園,遍眼金黃燦爛。
她圍著一條咖啡色絲巾,好奇的擺弄著音響,問這問那。
“愛聽什麽歌?”我問。
“如風。”
“王菲的粵語?”
“有嗎?”
“嗯,常聽。林振強的詞。”
“你喜歡聽誰的?”
“二林一黃的。”
“我也是!他們填的詞很有感!”
前奏響起,王菲空靈通透的嗓音清妙地飄上了天:
“有一個人
曾讓我想起
寄生這世上
原是那麽好
他的一雙臂彎
令我沒苦惱
他使我自豪”
她一邊輕聲地跟唱著,一邊隨意地翻著書。我發現,她纖纖素手上有個可愛的小雪窩。
“哎,原風,這本羅素的《西洋哲學史》是誰翻譯的啊?”她從角落裡,抽出來一本紅色金字硬皮的大部頭問道。
“是黃燕德修訂的,但是誰翻譯的,遠景出版社也沒說清楚。當時兩岸都不太注重版權,譯者可能受了主義的嚴重影響,謬誤較多,所以,黃燕德重新修訂了一版。”我把這本和商務出版社的《西方哲學史》剛剛對照著讀完,印象猶深。
“黃燕德是台灣的翻譯家嗎?還翻譯過什麽作品啊?”她眨著明媚的雙眼,連珠炮似地追問著。
“恩,他是在台灣出生的作家和翻譯家。他翻譯的《日瓦戈醫生》,是我看過的最好的中譯本,其他兩個譯本是大陸翻譯的,缺少原書的韻味,特別是最後的詩歌部分。作者鮑裡斯.帕斯捷爾納克是前蘇聯的小說家和詩人,在書中有許多神來之筆,詩篇的抒情與哲理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可惜被翻譯的要麽晦澀難懂,要麽膚淺可笑。不過,原著是俄文,黃先生是根據英文譯本翻譯的,如果你不喜歡學俄語,還是看英文版更好!”
“哼!我不喜歡俄羅斯,總欺負鄰居!這些書打算怎麽處理呢?”她一揮手道。
“我想開家小書店,在校園那個紀念亭的小樹林邊。”我沉靜地望著她說。
“啊?學校能願意嗎?”她眨著眼睛,驚奇地問。
“呵呵,要打著幫學校出版社賣書的旗號來爭取啊!“我笑著向她眨了眨眼,繼續說:“校方研究通過了。給我們兩百平方米的地,我們自己花錢建書屋!”
“太棒了!我爸爸是建築師,從小帶我出國看建築。我喜歡設計,喜歡林瓔和貝聿銘的作品!我來設計好不好?”她很開心,一副要大顯身手的可人樣。
“求之不得!設計成功了,送你股份!”我是打心裡求之不得!
“一言為定!”
那邊王菲還在吟唱:
“我跟那人
曾互勉傾訴
也跟他笑望
長夜變清早
可惜他必須要走
剩我共身影
長夜裡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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