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日 第二天一大早,我再次去易續家,我直覺能找出更多的東西。小區門衛已經默認為我是易續家親戚,只要我登記身份信息,不需要出具那兩份證明文件了。
我把易續書櫃上的書全都搬到茶幾上,拍醒Soeren,告訴他一頁一頁地翻,如果看到任何電話號碼,或者疑似地址的筆跡,就告訴我。
那堆書一放到茶幾上,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一個信封上。
信封裡是一份股權分配協議。易續去年7月和今年4月先後兩次注資到鍾沛的公司,一次15萬,一次30萬,並由此獲得了該公司30%的股權。我想起鍾沛讓我給GRACE做翻譯的那次,被我揉在手心的那兩百塊,原來其中有60塊,是易續的。
我回頭看著蓬頭垢面眼神松散雙手卻不停忙碌的Soeren,他身上有當年“白衣服”的影子。6年前喜歡穿白衣服的鍾沛和現在襯衫加西褲的鍾沛,似乎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他是這兩年才變,還是六年前開始已經偷偷在改變了呢?這麽短的時間,一個人和自己之間居然能產生這麽大的鴻溝!那Soeren呢,這個傻孩子,6年之後,也會面目全非嗎?還是他會像張恆禮、像張衣一樣,保持赤子之心?
易續的房間裡,處處都有我的痕跡。桌面上有他隨手畫的我的輪廓,床頭櫃上是前年他生日,我送給他的紅黑色台燈,為了跟他的床單搭配。床頭櫃的屜子裡有我們的電影票、戲票、還有出去吃飯為了刮獎要的發票。他的衣櫃裡有去年生日我從漢堡郵寄回來的T恤,T恤上有個大寫的‘Y’,代表我也代表他。T恤的袖口,還被我繡了一個”X”,代表我也代表他。衣櫃裡的衣服,幾乎沒有我沒見過的,摸著那套西裝,想起那天視頻裡易續說:“惜佳你看,我人模狗樣。”便欣然笑了一聲。
這個房間我來的次數並不多,可是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細節,都是這麽熟悉,好像這個空間是我布置的,這些細節是我擱放的一樣。
阿姨的房間就不同了。全是屬於女性的物件,看不出任何戀愛的痕跡,半張電影票根都沒有。
我正仔細檢查著他們家的客房,聽到Soeren大叫一聲:“Scarliet!”
我循聲衝出去,只見他一手拿著一個相框,另一手拿著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幾乎要發黃的老照片。照片的右下角寫著“1988,01,01”。
這是1988年的第一天,易續的爸爸和媽媽的一張合照。我一眼看出那是易續的爸爸,因為兩父子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這張照片被阿姨這樣有心地秘密地藏起,為什麽?
一種讓人渾身發毛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袋裡,看看擺在桌上的這些照片,易續長得那麽像媽媽,後來不照相了,是因為長得像爸爸了嗎?
“你怎麽想到這個後面有另外一張照片的?”我問Soeren。
他晃晃手中的相框:“這個是比較新的。”
我拿起相框對比,確實能看出有區別。
我想起以前易續跟我講的那個笑話:
他說:“我小學五年級吧,有一次在客廳踢球,把一個相框打碎了,我媽半天沒跟我說話,眼眶還是紅的,嚇得我……”
“連忙道歉?”我問他。
他還玩笑說:“以後隻去別人家的客廳踢球了。”
這個新相框,應該就是易續踢壞一個後補的吧?阿姨紅了眼眶,
是因為這張合照嗎?這個家裡,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痛苦呢? “你信奉上帝是嗎?”我問Soeren。
“是。”
“我的男朋友,他的長相、性格、才能都被上帝親吻過。可是你們的上帝好像睡著了,你能把他叫醒嗎?”
“他醒來會先punishme!”(懲罰我)
10瓶紅酒我賣得了3500塊錢。正在ATM機上存錢的時候,高潤的電話打來了,說在跟婚禮策劃師在酒店裡商量婚禮現場的布置,讓我過去幫幫忙。我想想她結婚當天應該沒時間去,就留了500塊,從街邊小店買了個紅包,去了T酒店。
高潤在大堂蹬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跑向我,那過分的熱情讓我差點使出如來神掌把她打回去,幸好她沒撲到我懷裡。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羽絨服,裡面是絨面的旗袍。她小個子,沒想到這樣一裝扮,看起來還挺有氣質。
我到德國一個月不到,張恆禮欣喜地告訴我他和高潤都找到工作了。而且非常湊巧,高潤的公司就在張衣家小區對面,以後每天下班都能一起吃飯了,不用約,下樓就能碰到,多好!
我不在,張衣還得硬著頭皮天天做他倆的電燈泡,這怎麽行?我想想高潤在張衣面前對張恆禮甜膩撒嬌的模樣,就覺得受不了。我告訴張恆禮,不許找張衣當電燈泡!張恆禮說張衣都做過這麽久了,駕輕就熟了!我說你這是什麽強盜邏輯?誰有錢你就非得讓他丟錢?誰身體好你就非得讓他感冒?誰臉皮厚你就非得甩他巴掌?她以前當電燈泡是有我在,憑什麽以後還得為你們交電費?你知不知道單獨做別人的電燈泡是件很尷尬的事情?張恆禮說她倆離那麽近,就算不約也會碰到,碰到了難道Say完Hi就SayGoodbye?
張恆禮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了解張衣,張恆禮他們特地約,她也許會拒絕,但是碰上了,就一定會硬著頭皮跟他們一塊兒吃飯看電影。更重要的是我沒有辦法把真實的難處告訴張恆禮。一味地抱怨他也不公平。那段日子聯系張衣,她無精打采的,總是說幾句話就下線,甚至有天還在發燒。
我擔心得不行,就想了個辦法,請鍾沛幫忙。我告訴他是幫一個好朋友的女朋友找工作,我沒告訴他是張恆禮的女朋友,我怕他什麽時候開玩笑說漏嘴了。我讓鍾沛的人事假裝在網上搜尋到了高潤的簡歷,給她4800塊的工資,同是經理秘書的職位,比她之前找的那份高1300塊。鍾沛的公司離張衣的小區老遠,卻比高潤之前的公司離她家更近。張恆禮的家和公司,也都在鍾沛的公司和高潤的家中間。這樣一來,他們就沒有機會碰上張衣了。可是鍾沛的公司當時還是個小蘿卜坑,根本不需要招人。他同意幫這個忙,是因為我主動提出由我來負責高潤的工資,每個月我匯給他600歐,匯率如果降得厲害,我還會加錢。我讓鍾沛幫我保密,因為易續肯定不會讚同我這樣大題小做,用這麽蠢笨的方式對張衣瞎操心,而每個月600歐的負擔,又會讓易續對我遠在德國的生活瞎操心。
我本來在學校附近的一家書店打工,後來銀行裡的數額變小的速度有點兒快,按我出國前爸媽的安排,我的生活費學費家裡出一半我自己掙一半,我在書店打的那份工,剛好掙到了“一半”,可是後來每個月還要負責高潤的600歐,很快就會捉襟見肘了。我四處打聽,也拜托Soeren幫我留意,他問我之前書店做得不開心嗎?我歎著氣說不是,我包養了個女人,需要更多的錢。
Soeren本來想介紹我去他的超跑俱樂部兼職,可是我對跑車真的……除了知道那是個車,沒有其他的了解。所以他建議去TheStumbleInn面試。那兒剛好缺人,又是旅遊區,會中文會英語很有優勢,來旅遊的人給的小費又多。更重要的我數學好,12乘以12不用計算機就能算出來,那些旅行團的人一會兒說一起算一會兒說分開算,一會兒要九折一會兒要八折,老板太需要遇到數學題不慌亂的人。我很順利地得到了工作,小費也收得特別快樂。每個月給高潤的600歐完全沒給我造成什麽負擔。對Soeren的這份感謝我一直記在心裡,內心有點感恩他在中國遇上了困難,我有了機會奉還一點幫助。可惜我正處在人生最無措的時候,沒有辦法好好招待他,報答他的同時還像要榨乾他似的利用了他。
這是我欠Soeren的,其實也是眼前的這個女孩欠我的。
我心裡暗暗不爽,即使她被蒙在鼓裡,她無辜。
可是為什麽不更早一些跟張恆禮分手?讓張衣少一些孤苦。
我也挺怨張恆禮,為什麽不早一些讓我知道,七八個月,每個月600歐,我多需要那些錢啊!
高潤踩著她的恨天高噠噠噠地領著我向右邊的宴會廳走去:“就你一個人啊?張衣呢?張恆禮呢?”
“你也叫了他們?”
“你們不總是一群人嗎?”
“他們倆不會來,婚禮也別叫他們了,我作為這一群人的代表,還不行嗎?”
她嘟著嘴:“算了,不跟你計較了。哎,你們都還好嗎?
“還行。”
“什麽還行啊,別逗了!我都知道,張恆禮空窗多久了,還沒找著下家吧?”
“感情的事最不能操之過急,不然容易遇上不對的人。”
“看你說話這麽酸溜溜的,都過得不好吧!你那前男友,叫什麽來著,聽說犯事了?”
鍾沛終於跟她說了易續的消息了。
“他就是找個清淨地方,休息一陣,這外面太嘈雜,很快就出來了。不是前男友,是男朋友!”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計較稱謂。其實我也不是全相信他能殺人,怎麽都是一起玩過好多次的人,多多少少有點了解,他是那麽能忍的人啊,心臟那麽厚,不太可能衝動犯事,除非是存心犯事。”
“他既沒存心也沒衝動,什麽事都沒犯,你說他能忍是什麽意思?”
“他還不能忍?跟你們出去,你,張衣,張恆禮,時時刻刻透露著‘你跟我有默契’,‘我對你有關懷’,‘誰都不比我們仨了解彼此’,你知道我當年最討厭聽到的話是什麽嗎?——‘你還記得嗎,他那個時候’,‘還記得嗎,我們那個時候’,地上的蛤蟆都知道你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也不必無時無刻地把我跟易續排除在外吧?我們可是女朋友和男朋友!”
我忍不住搖了搖頭,易續沒看錯張衣的感情,看錯的是高潤的心胸。一句話是什麽意思,得看聽的人是什麽樣。有的人聽來是炫耀,有的人聽來是介紹,她覺得那是拒她於門外,但易續一定知道,我們是在告訴他門裡面是什麽樣子,邀請他進來。
“你不知道被忽視的滋味!”高潤委屈地說。
我家1996年搬到長沙,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學,四個班級,沒有哪個班畢業前跟我說過話的人數超過一半。我活了二十幾年,就攢了兩個好朋友一個好男友。張衣說我是屬蘆蒿的,就是一野菜,不打眼,沒人看的見。看得見的也沒幾個知道我的好。現在她居然說我不知道被忽視的滋味?
“是啊,我一直就受千人朝拜萬人注目呢!”我說。
“不是我小氣,多少次啊,哎你還記得我有次燙卷發嗎,兩個小時,居然沒人看出來!直到你過來,那一群人才知道我做了個新髮型,包括張恆禮!”
“你既然心裡這麽多委屈,大喜的日子,怎麽還邀我參加?”
“你是我們的紅娘啊!婚禮謝媒人可是中華傳統!”
她張開臂膀,突然轉了整整三個圈,說:“你知道這兒能擺多少桌嗎?”
這突來的轉圈把我嚇一跳,她不是精靈,就是在發神經。
大廳裡的那些桌子,估計也不能再加塞了。
“我數一下不就知道了?”
她失望地放下手臂:“真沒意思!”
我略微感覺到自己掃了興,連忙說:“真豪氣!”
“12年12月12日,你知道這是個多好的日子嗎?你知道這一天有多少人結婚嗎?這地方一年之前就被人預定了,我們花了雙倍的價錢才讓人退掉的!我媽說了,每個女孩子都是公主,一輩子一次的婚禮就該圓這個公主夢!”
“是公主還要圓公主夢,這不矛盾嗎?不會有哪個女人說,‘我有一個夢想,是做女人’吧?”話一說出口,我就發現自己這張嘴真欠。
“不是,我媽的意思是……”
“我開玩笑呢!”我趕緊圓回來說:“你那天好好地做公主吧!對了,你的結婚誓詞準備好了嗎?”這是張恆禮感興趣的部分。
“就說你一定得來酒店呢!結婚誓詞是我的婚禮策劃師幫我寫的,寫得可感人了,可是裡面有段英語,我跟著電腦學總是覺得不對味,你得來聽聽,陪我練練,幫我更正更正。”
“不是你自己寫的?”
“不是!現在誰還自己寫啊?專業人士寫得有品位!”
“是首英文詩?”
“好像是四部愛情片裡摘抄的四句台詞。現在誰還弄詩啊,太俗了吧?”
我不知道如果張恆禮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有點失望。也許當年高潤的話,只是從嘴巴裡出來的,可是張恆禮卻記到心裡去了。即使被背叛了、被拋棄了、被遺忘了,他都沒忘。
我掏出紅包, 塞到她手裡,說:“你也知道易續出事了,我會很忙,真的沒有時間來!祝你們新婚快樂,永結同心啊!”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把紅包塞回來:“這可不行!你是紅娘是媒人啊!婚禮請媒人不是傳統習俗嗎?你能為婚禮添福添運的!我特地提前這麽多天提醒你,就是給你充足的時間把事情挪開!你必須來,我媽說了,要是媒人都不到,菩薩怕是不會保佑婚姻長久的!”
“你媽那是迷信!”
“迷信也得信!我媽認識的好多人都因為這個離婚了!”
我哭笑不得:“這不是原因吧?”
“真的!”她有理有據地說,“我媽說了,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鍾沛的命好,雙方父母都健在,要是紅娘還來見證,婚姻肯定能幸福美滿!”
“我………你聽我說,我從回國的第一天,就開始活在‘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恐慌中,我不知道12號前、12號那天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只能說盡力吧,能來我會來,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你會盡力嗎?”
“會的。你這麽抬高我的身價,而且,鍾沛是易續最好的朋友。”這句話說得,心裡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鍾沛是易續最好的朋友,那易續還是他鍾沛最好的朋友嗎?
高潤的眼睛裡露出一刹那的驚訝,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告別高潤後,我媽終於給我打了電話,說:“你回來吧,你那個朋友也一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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