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了一份翻譯的工作,工資不算高、壓力不算大、朝九晚六、同事相處還行。說還行,是因為最初並不好,我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終於收住了我的脾氣,幸虧遇上包容的老板和同事,不然我試用期都過不了。 不過我收斂脾氣也不是為了工作。我這輩子,甩出去的耳光,第一個給了張恆禮,第二個給了易續,照這麽發展,我怕下一個就是我親爹了。
易續讓市律師從他的律師樓派出一位經濟律師作為代表律師到鍾沛的公司談判,給他兩個選擇:要麽在一個星期內歸還我的6600歐和易續45萬元的欠款,要麽易續向稅務部門申請查稅,清點完畢後撤掉30%的股份。當年鍾沛給的股權分配協議易續並沒有簽完字交回一份給鍾沛。所以到底是45萬的個人欠款,還是30%的公司股權,全看易續願不願在股權書上補上個簽名。四天后,我收到53146.73元匯款,易續的45萬也同一時間到帳。
鍾沛拿走的錢,易續要回來了,曾經給出的友情,卻不知道該向誰討要。
12月28日,我上網查注冊會計師考試結果,張衣通過了。張衣說過:“注會成績下來再說”,現在注會成績下來了,她什麽也說不了了……
2013年2月9日,除夕之夜,我在家吃完年夜飯,去易續家陪他K歌,等我們唱完難忘今宵,易續送我回家。回到家後我媽給了我一個大禮盒,說張恆禮來了,張恆禮問他們:“張衣走了,惜佳就不願意跟我做朋友了嗎?她真的覺得遇上我是倒了霉嗎?”
我媽說他瘦了,凍得哆哆嗦嗦的,還流著清鼻涕,就跟初三那年寒假,第一次在我爸的辦公室見他時一模一樣。
他剛出院沒多久,我爸怕他又被凍回醫院,親自送回去了。
我回到房裡,對著張衣的骨灰盒坐了許久。
其實我已經不怎麽恨張恆禮了,時間幫我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張衣給他腎,是因為他年少時對她有天大的恩;張衣為他死,是自己的決定,又不是他逼迫的,失去了張衣,我疼,他要是知道了,疼得不會比我少。
只是我還沒做好準備見他。見到他肯定要聊張衣,他肯定要問我張衣有沒有跟我聯系、她在愛爾蘭過得好不好、她老公到底是誰、可不可靠、長得什麽樣,他肯定還要問,你知道她的聯系方式嗎?
我只是想象他坐在我對面問這些問題的情景,就能立刻鼻酸。我爸媽、易續都不敢在我面前提起“張衣”這兩個字,我只要聽到這個名字,就立刻想起她從樓頂飄下去的畫面,我跑下樓,她留在地上的那一灘血,還有醫生說“頭先著地,當場死亡”的聲音。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怕一開口,就跟張恆禮說了實情。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新年到了,我和張恆禮,還是做不了朋友。
正月十五還沒到,張衣的養父母就找到我爸,要了張衣的身份證和火化證明,去派出所給張衣做了死亡登記,把她從戶口薄中刪除。他們擔心張衣不但沒什麽遺產,別哪天還跑出莫名其妙的外債來。他們一再讓我爸爸跟我說,張衣以後就跟他們家什麽關系都沒有了,不管什麽事,萬萬不要牽扯到他們家。
梁經理退回公司三百五十萬,易續聘用市律師為代表律師,為梁經理辯護。易續作為受害人為梁經理求情,法院從輕判處,判刑兩年,緩期兩年執行。
易續去看望張恆禮,
他說張恆禮的身體很好地接受了張衣的饋贈,雖然恢復得慢但沒有排異反應,他沒辜負她。他告訴張恆禮手上有一個好的項目,回報率高回報速度又快,讓他投資五萬塊,張恆禮的銀行卡裡就剩五萬多一點點,都給易續了。張衣剩下的那些錢,就經過易續的帳戶,以投資收益的名義,慢慢地,轉給張恆禮。 易續把公司解凍接手回來,即使林木森那樣拚盡全力,也有三分之二的貨物沒有按時、按質、按量地完成。團隊不是努力的個人能替代的。為了留住客戶,OEM的貨物,易續用兩倍的高價從工廠拿現貨或者準現貨;ODM的客戶,他出三倍的高價讓工廠將他的那些訂單排到最前面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質量交貨。即使是沒有簽定處罰協議的客戶,也主動給了處罰款和倉位補償費,為此幾乎花掉了公司所有的流動資金。他把一間辦公室賣掉,找回了林木森和其他的十一位同事,並將深圳分公司重新開張,找回了三位同事。一年後,公司擴張到12年夏天的規模。
易續出錢,把阿姨的房東老奶奶送進了長沙最好的養老院,她曾經是阿姨長大的那個孤兒院的院長。
我爸說,君子歷劫而不改其志,易續這個孩子,很好。
一切都似乎發展得很好,卻又什麽都不好。
易續不肯去見我爸媽,這讓我媽意見很大,總說他只怕是沒有誠意跟她女兒有個將來。
而且,他的笑容變少了。
易續是因為張衣的明信片、是因為怕張衣真的會殺了我然後再自殺才被迫走出了看守所。昨日痛心殤,今日水猶寒,他的心靈並沒有真正得到真正的安慰。
他經常翻看阿姨留下來的那台電腦,她是個那樣快樂的女人,電腦裡面留下的那些視頻,記錄著她快樂的日常:早上笑著從房間走到客廳、笑著跟易續說話、笑著看電視、笑著打電話、笑著跳健美操、笑著做家務、笑著過她的生活。
易續太悲痛了,失去了世界上最親的人;他太后悔了,案發那天光顧著為媽媽的戀情高興,沒注意男死者是否眼神中透露出異常,沒對男死者有所防備。
那天明明說跟梁經理出去吃飯的媽媽,卻喝醉了被徐經理背回來。易續從來沒見過媽媽喝醉的樣子,卻光顧著為徐經理告訴他,他已經跟媽媽在一起好幾年的消息高興,一丁點沒懷疑媽媽的昏睡不是醉酒,而是酒裡面摻雜的安眠藥。
徐經理背著媽媽回來,居然還帶了一瓶沉得要死的西柚汁,說什麽解酒。其實是因為西柚汁帶點兒苦味,他勸說易續陪他喝杯西柚汁,易續不會察覺安眠藥的味道。好心的易續還想削個蘋果給他吃,削一半睡著了,然後那個人就舉起了刀,先後刺向了阿姨和自己的心臟。
早上五點多,易續醒來,就看到了讓整個世界坍塌的一幕——媽媽被殺害了。他呼喚她,摸她的臉,跪著抱她,都得不到回應了。媽媽早已經冰冷了……
易續心裡的問號太大了,為什麽他要殺死媽媽呢?為什麽人能在前一秒說愛,後一秒就行凶殺害?雖然俗話說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但他真的很恨自己對生活、對人性都太缺乏了解和防備,才釀成了大禍。
一年多的時間,易續想盡了所有的辦法,聯系調查那起案件的刑偵人員、法醫、找了律師、先後聘請了三家私家偵探社,幾乎把男死者從出生到死亡所有打交道過的人、住過的地方、留下過的痕跡都排查了一遍。
可是男死者就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私生活簡單又孤僻,沒有朋友,也沒有經濟困難或者財務糾紛。工作上能力際廣,但公與私劃分清晰,從來不跟客戶或者供應商說起自己的私生活,更沒有寫日記、博客、微博和留下任何文字記錄的習慣。
這是一個多麽熱鬧的世界,卻有人能那樣把自己關閉起來。他那樣精心地要把一個人從這個世界帶走,卻不給這個世界、給他要帶走的人的家人留下一點交代!
一年多過去了,易續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世界上最縝密的偵查手法、最先進的科學技術,都只能告訴他,殺死媽媽的凶手是誰、她是怎樣被殺的,卻不能告訴他,她為什麽會被殺。
這個注定永遠都破不了的謎團在易續心裡也成了永久的遺憾。
我總是說一些笑話、找一些搞笑的電影,想讓他放松放松,可他總是抱著我發呆。他最喜歡做的事情,由奔跑變成了發呆。我再也沒見過他奔跑的樣子了,他的心裡有一片落葉,撿不起來。
有一天他送我回家,在小區的門口,他終於說:“惜佳,我帶你浪跡天涯吧?”
“到哪兒去?”
“歐洲。”
“歐洲?”
“我媽曾經申請過四次簽證,93年西班牙,97年法國,02年希臘,06年又申請了一次西班牙,她一次都沒有去。我想我爸可能在那幾個國家中的一個,西班牙的可能性最大。他早就不在俄羅斯了。”
“你想找你爸爸?”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因為他的眼神一瞬間就充滿了悲痛。
他說:“很小的時候我想,沒有爸爸是因為爸爸不重要啊!家裡多個人得多煩!再長大些我想,可能他不喜歡我吧,我那麽貪玩成績又不好,我也不喜歡他呀,我可不希望有誰來管我!到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我開始喜歡看一些課外書籍,特別喜歡看關於動物的。”
我點著頭:“你書櫃上三分之二的書都是關於動物的。”
“對,動物讓我知道‘天性’是怎麽一回事。我一直對雄性的蠍子和蜘蛛很有好感,這兩種動物與異配時,是冒著被雌性配偶吃掉的危險的,它們為了繁衍和後代太了不起了,動物都能那樣,人不就會更重感情和甘願付出?從那時開始我對“爸爸”這個稱謂有了許多的好感。到了初中,我開始學著像成年人一樣看待父母離婚這件事,可能就是男女感情不和,沒有誰對誰錯,我甚至想,也許我爸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偷偷回來看過我,或者他一直就生活在長沙某個離我們並不遠的小區,因為我媽強烈排斥,所以沒見上面。我覺得有點遺憾,但也只是一點遺憾,因為我更尊重我媽的感受和隱私。我媽出事……查到我媽的簽證記錄之後,我才發現他倆並沒有離婚,我家戶口本上我媽的那一頁是假的,那上面有個‘離異’章,所以我從認識那兩個字開始就以為他倆離婚了……我想,我爸可能已經……他不回到我們身邊、也不回來跟我媽離婚、不來看我、可能很早前就離開人世了。我媽幾次想去歐洲應該是想把他的骨灰接回來,也許是因為脆弱、也許是因為情怯、還可能是因為確定不了我爸的最後地點到底在哪裡,所以一直沒成行。我爸根本就沒有從俄羅斯出境的記錄,他搞不好是偷渡去了歐洲。如果他偷渡後原有的身份資料沒有被歐洲當地接受或者存檔,那個年代通訊那樣不發達,我媽要找到他也確實不容易。”
“現在更難了,又過去了好多年。”我擔憂地說。
“我媽死的時候滿身是……她留給我的遺憾太多了,沒來得及給她治病、沒好好照顧她、沒看到她再成家、沒來得及孝順她、案發那天沒好好看著她、也沒及時醒來把她救回來、而且我永遠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被……我,我再也沒有彩衣娛親的機會了……”
易續擦擦濕潤的眼眶,說,“我得把我爸的骨灰找回來,想想他克死在異鄉時的孤苦與淒涼,都覺得於心不忍。雖然對他沒一點印象了,但他確實是給了我生命的人啊!這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也許我該把他們合葬,這應該是我媽的願望,她藏在相框後的照片和她的簽證都是很好的證明。我也只能為她做這些了,不然帶著對她這麽多的虧欠,我過不好下輩子了!”
“你打算去多久?好幾個國家,萬一他還去了別的更多的國家呢?”
“所以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出去,我招一個職業經理人,讓他跟林木森分管公司,我們邊找人、邊旅行、邊實地開發客戶。”
“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
我高興得跳起來,我要是隻鴿子,一定飛到半空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們現在上去跟我爸媽說!”
兩個電梯都停在十幾樓半天不動彈。我急性子,拉著易續往樓梯間跑。
“我從小看了多少武打片啊,真沒想到有一天能跟那些大俠一樣浪跡天涯!”我說。
“我也做過這種夢呢!”他說。
我回頭看到他,他終於笑了。我想就算要跟他在外奔波一輩子,我都願意。
“我想想我要準備一些什麽東西。”我興奮地牽著他往樓上連走帶跑:“首先,我要買個旅行背包,或者箱子。我那可憐的大箱子被Funny扣了!”
“買兩雙最結實的運動鞋。”他也興奮地說。
“帶一件黑色的長羽絨服就可以混過冬天。”
我們已經跑到二樓,易續說:“要去兌換一些歐元。”
這次他跑在前面,拉著我往上跑。我那喜歡奔跑的男朋友,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時帶回一些零錢,你記得提醒我帶上。特別是那些硬幣,路上用得著。”我說。
“四張信用卡,兩張你那兒,兩張我這兒!”他說。
“電子詞典,好多國家不會說英語。”我呵呵笑說,“到了德語的地盤,我當你翻譯,不收費!”
“首先,去申請簽證!”
我瞬間呆住了。
Funny突發心臟病,我被迫推遲回國的時間,也超過了簽證的最後期限。在漢堡過海關的時候被人帶到一個小房間,移民局的人把我扣押了。他們問我怎麽回事,我告訴他們Funny突然進急症室的事,他們說你可以讓你的房東和她的醫生到移民局幫你申訴,不過申訴成功之前,你需要被扣押在移民局或者警察署,不能保證你的申訴能成功,之前有人這樣做過,成功的案例很少。我說我要是放棄申訴呢?他們說罰款200歐,留下非法滯留的案底,五年內來不了德國。我心想不來就不來唄,誰稀罕啊!別說五年、以後五十年都不來了!老娘這會兒歸心似箭呢!
可是德國屬於申根國,我在德國留下的這條黑色的記錄也同時讓其他二十幾個國家的大門向我關閉了,五年!這些關上了大門的國家,卻剛好是易續想要流浪的地方!
為什麽當時我做了那樣的決定?為什麽我會忘了這麽重要的事?Soeren跟我提過好幾次讓我再回漢堡,我居然一次都沒想起這件事,我隻想到易續不去我就不去,我沒想到易續想去,我卻去不了了!
我虛弱地靠在易續懷裡,人生沒有reset鍵,我淚盈於睫。
他奶奶的,為什麽沒有一個片子說過,浪跡天涯還需要簽證?
易續了解了事件的原委,也瞬間消沉了。我害怕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好不容易奔跑起來的他,不能讓他又停下來!
“你一個人去!”我擦著眼淚說:“你看, 你要是一個人去,速度肯定要比兩個人快,你也知道我跑步的速度啦,吃的也不用分給我,你骨瘦如材可就不帥了。我還不用為了找你爸,離開我的爸媽。”
“你真這麽想?”
“對!提高效率節約時間!你一個人去,不用走的,不用跑的,要用衝的,盡快回來,你要保證回來的時候還這麽帥!”
“我保證。”
“你要保證你會為我回來!”
“我保證。”
“你要保證,”我越說擔憂越重,“如果你怎麽都找不到他,也不能絕望,這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你媽媽在天上能看到!我不是介意等你多久,是怕你不回來!”
“我當然會回來!”
“骨灰就算找到了,萬一他原有的身份資料沒有被當地接受和存檔,再加上年代久遠,身份證明也可能成為你把骨灰帶回來的阻礙,要是那邊不讓,你不要太堅持太倔強,不要鑽牛角尖,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不會!”
“你不會嗎?那你告訴我萬一真的被我說中了你會怎麽辦?”
“就給他上柱香。”他猶豫了一下,說。
我捧著他的臉:“我要你發誓,你要把我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不比你爸爸更低的位置,你要記得這世上你就算失去一切,你還有我!”
他舉起右手說:“我發誓!”
我緊緊地抱住他:“我不怕你顛沛流離飄零孤苦,我怕你心無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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