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卻並沒有停下,轉過屋角,消失在夜色裡,隱約只聽見角門的響聲,肅文不明白,整個過程中,柳如煙竟是一聲不吭,好象任人擺布,他不由地擔心起來。
他剛想拔腿追過去,卻隻覺兩隻胳膊象被鐵鉗鉗住一樣,左右兩人把他夾在中間,竟是動彈不得。
“大人,您這是來拿我的嗎?”肅文叫道,可是轉念一想,自己不過一介六品的官學生,何須眼前之人親自出面?
這人一身青衣小帽,再尋常不過的打扮,卻象隻八角蟹一樣走了過來,“上轎,跟我走。”
肅文身不由己上了轎子,轎子也由角門而出,轉眼間消失在夜幕中。
………………………………………
………………………………………
蒔花館被砸又一次轟動了京城。
當天晚上,北京城火把通明,刑部、巡捕營、巡城禦史衙門、順天府出動了能出動的所有人馬,隻為找尋肅文的下落,可是肅文卻象上天入地一般,徹底從人間消失了。
象歷朝歷代所有的案子一樣,一人犯罪,累及家人,阿瑪福慶、額娘、哥嫂,就連訥采與惠嫻也都被帶到順天府衙門,三番五次進行盤問。
與此同時,內城、外城一大批混混被從舒適的炕頭上揪了起來,鎖上鐵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塞進了大牢。
蔭堂當晚就得到了消息,汪輝祖也披衣而起,幽暗的夜色下,跳動的燭光中,兩人靜靜聽著手下人的報告,一句話也不說。
良久,汪輝祖才道,“這肅文,算是徹底把自己個折騰進去了。”
“天理教掌教林清也傳下命令,索拿肅文,誰找著肅文,格殺勿論。”那匯報之人又補充道。
“這事與天理教有什麽相乾?”蔭堂看看汪輝祖,問道。
“蒔花館的那老鴇子跟好些姑娘、像姑都是天理教的教徒,”那匯報之人道,“整個八大胡同,姑娘、像姑在教的人也不在少數,砸了蒔花館就是掃了天理教的面子,動了他們來錢的渠道。”
汪輝祖點點頭,那人拱手施禮而去,“王爺,近幾年天理教發展很快,京畿、直隸、山東、河南一帶,信徒眾多,他們以治病相號召,吸收了許多人入教,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大興、宛平一帶,鬧得尤其凶,直隸束鹿縣甚至專門收納夫故絕嗣的寡婦入教,聽說,……宮裡的太監與宮女也有不少在教的。”
“這是邪教!”蔭堂斷言道,“上書房早已留意,只不過他們沒乾太過出格的事,還沒騰出手來收拾!”
“王爺說的是!”汪輝祖讚歎一句,“我聽說,,這天理教崇奉太陽,信奉三極,規定入教時必須交納‘根基錢’,又叫‘種福錢’,聲稱交納了這種錢就可給全家帶來富貴!這其實就是在愚民斂財!但這種裝神弄鬼的東西,歷朝都有,激成大變的也有前例,王爺應早早上書皇上,及早禁了它!”
“嗯,此種宗教,如遇天災人禍,極易生事,幸好現在天下承平,糧米大熟,鄉民稅負不重,安土重遷,它也興不起風浪來……”他看看汪輝祖,“先說眼前事,這官府與教派、白道黑道都想要他的命,這小子,這次看來是在劫難逃了!”
“未必!”汪輝祖幽幽道,“王爺,您忘了,還有一人沒出手!”
“皇上!”蔭堂遽然驚呼道。
“對,他老人家再不出手,這內務府革新與新學推行就要半途而廢了!”
…………………………………………
…………………………………………
轎子走得飛快,
饒是肅文記性好,也被轉懵了頭,當轎子七拐八拐拐進一處府邸穩穩放下時,他一挑簾自己走了出來。 眼前,殿宇崇宏,相設奇麗,飛閣複道,綠瓦紅牆,肅文一驚,這難道是哪位王公貝勒的府邸?
“這是哪裡?”他看看帶他進來之人。
“宣王府。”那人一字一字地答道,雖然臉上帶著笑意,但很是鄭重,此人正是皇上跟前的禦前侍衛詹士謝圖,這宣王府就是宣光帝登記之前的潛邸了。
“今晚,你可是名動京城了啊!不,你早已聲名在外,這幾天茶樓酒肆,大街小巷,提起那個槍打額駙、腳踢侍郎的肅文,都傳神嘍!”詹士謝圖笑道,“那些說書先生都把你吹上天了,說什麽上可升天,下可入地,真真比孫悟空、土行孫還厲害!”最後一句話已是有些揶揄。
“嗨,您怎麽說話呢!”肅文不樂意了。
詹士謝圖也不計較他,依然笑道,“依我看,你比孫悟空他們強多嘍,今天砸了蒔花館,不過是小試牛刀!”
“您也別恭維我,我當不起,柳如煙呢?”肅文四下打量著,可是卻沒見到柳如煙的蹤影。
“放心,她沒事。我問你,你知道蒔花館是誰開的嗎?”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敢砸?今兒告訴你吧,讓你死也死個明白,是內務府廣儲司總辦郎中壽琪!你嶽父訥采也在廣儲司吧,”詹士謝圖道,“這一個總辦郎中,給個侍郎都不換,你明白了吧,你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肅文一挑眉毛,沒有說話,心裡卻暗自嘀咕,這詹士謝圖知道的可不少!難道是……?他又四下張望著,卻沒發現要找的人。
“你不用找了,這地方,沒有人能隨意進來!”詹士謝圖道,“今晚,全城都在搜捕你,天理教更是要你的人頭,這黑白兩道,你得罪遍了,呵呵,估摸著,你這脾氣,以前也得罪過不少人吧?是誰,你心裡有數!咱們今兒撇開私人恩怨不提,單論公事!你現在已經成了一枚棋子,一枚攻訐推行新學與內務府革新的棋子,不過,馬上要成為棄子嘍!”詹士謝圖看肅文蠻不在乎的樣子,忍不住就想打擊他,諷刺他。
“我知道,捅下這麽大的婁子,誰也保不了我了!”肅文蠻不在乎地一屁股在台階上坐下來,這夜晚的風吹過燥熱的胸膛,才能把這顆滾燙的心稍稍冷卻下來。
“有自知之明就是好事!”詹士謝圖一撩袍子,也坐下來,“去,弄些吃的來!”他吩咐道,“本來狎妓喝花酒你還有條生路,我也實話告你,端親王早已為你打通了刑部、都察院、順天府的關節,可是你今晚砸了人家的堂子,人家就得要你的命了!”
他看看天上的明月,“這個時辰,估摸著你的那幫混混兄弟,都睡進大牢裡了吧!”
肅文猛然抬起頭來,詹士謝圖卻笑道,“不信嗎?馮三,家住磚塔胡同,丁能通,家住般若寺胡同,劉子才,家住鋪陳市胡同……”
“你停吧,我信。”肅文無力地說道。
“你以為乾得人不知鬼不覺,青樓裡他們都面生,那你也太小瞧巡捕營跟順天府了!”詹士謝圖撕下一條雞腿,“別囧著臉嘍,見我不高興,見妓(雞)也不高興嗎?”
“嘿,你今晚是想拿我開涮還是怎麽的!”肅文感覺胸膛裡的火“刺嘍刺嘍”直冒。
“呵呵,這就惱了”詹士謝圖自己拿起壇子,“正宗的紹興花雕,要不要來一口?”
肅文也不答話,搶過壇子就往嘴裡灌,“哎,哎,你這人,還真是自來熟,不拿自己個當外人,行了,行了,慢點喝,酒有的是,呵呵,這喝法,跟我對脾氣!”詹士謝圖笑道,卻突然話題一轉,“後悔嗎?”
“後悔個屁,佛燒一柱香,人爭一口氣,他們還敢這樣逼得我的女人撞牆,我還敢砸了它!”肅文一抹嘴巴子。
“嗯,有種,象條漢子,你進鹹安宮學之前,在街上牽狗架鷹、穿著一件羊皮襖的時候,我就認識你,”詹士謝圖道,“此次,他們針對的是你,更是新學與內務府,這官場上鬥起來,殺人不見血,可比戰場上狠多了。說說,你有什麽打算?”
“我知道蒔花館背後有人,康親王不還開當鋪麽!這窯子行更是一本萬利,我不管蒔花館頭上有哪塊雲彩,我就想把這塊雲彩捅下來!”肅文一口喝掉了壇子裡的酒。
“你!?”詹士謝圖這次沒笑,反而很是鄭重,“你的那些混混兄弟們肯定熬不過順天府的大刑,就是熬得過,昏死過去,口供早給他們準備好了,只等他們按上手印就行!禦史衙門那起子烏鴉嘴,明天保準又開始遞奏本了……”
他正在說著,一個年輕人快速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詹士謝圖的臉色變得很是難看,“眼線有新消息,你家裡跟你的那個勞什子醫院已經被查封了,現在這街面上,除了官府的人找你以外,天理教的人,內務府的人、正黃旗的人, 都在找你,呵呵,你還真行,把北京城這攤死水都攪動嘍!”
此時,肅文卻無心再去猜測詹士謝圖的用意,他雖然面上平靜,但春日的夜晚,全身已是濕透,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從小到大橫行於內城,只有他弄人家,人家弄不了他,可是,這次的對手不一樣了,對手太過強大,強大到弄死他、弄死他一家跟踩死一隻螞蟻似的。
熬淘,真他媽熬淘!
“我出去,去見官,這一切都是我乾的,與我的兄弟們、家人無關!”壇子一下飛了出去,在地上變得粉碎。
“你出去?成,那先得扒了這身官皮,八十大棍是挨定了,那幫打棍子的衙役,哪個沒有絕招,外皮好好的,傷筋動骨那是常有的事,就是你能熬過八十大棍,饒著北京城滿世界示眾,你受得了?要是我,也得學那柳如煙一頭撞死!”
詹士謝圖面露不屑,“人家後面的招數多著呢,你上面沒人,手裡沒權,光有銀子頂個屁用!一個書吏就能整死你,再退一步,不用官差出面,單那天理教你就應付不了,追殺起來,你能跑得出北京城!”
“呵呵,嚇唬,嚇唬了我一頓,你想幹什麽,你能救我?”肅文看看詹士謝圖。
“我不能,但有一人能!”詹士謝圖也站起身來,鄭重說道。
“皇上!”
“對,你小子不糊塗。”
“怎麽救?”
“加入粘竿處!”
“粘竿處在哪?”肅文問道。
“這,就是粘竿處!”詹士謝圖莊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