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石壁越來越近,一字排開,直伸出去,山石間雲霧瀰漫,似乎其中別有天地,再奔近時,忽覺峭壁中間露出一條縫來,白馬沿山道直奔了進去,那便是甘肅和回疆之間的交通孔道星星峽。
峽內兩旁石壁峨然筆立,有如用刀削成,抬頭望天,隻覺天色又藍又亮,宛如潛在海底仰望一般。峽內岩石全系深黑,烏光發亮。道路彎來彎去,曲折異常。這時已入冬季,峽內初有積雪,黑白相映,蔚為奇觀,心想:“這峽內形勢如此險峻,真是用兵佳地。”
過了星星峽,在一所小屋中借宿一晚。次日又行,兩旁仍是綿亙的黑色山崗。奔馳了幾個時辰,已到大戈壁上。戈壁平坦如鏡,和沙漠上的沙丘起伏全然不同,凝眸遠眺,隻覺天地相接,萬籟無聲,宇宙間似乎唯有他一人一騎。他雖武藝高強,身當此境,不禁也生栗栗之感,頓覺大千無限,一己渺小異常。
到哈密城後,心想軍情緊急,對外來旅客盤查必嚴,於是繞過城市,徑到城西的二堡。次日起來,尋思一過二堡向西,就要打聽霍青桐的所在了,自己是漢人,只怕回人疑心自己是奸細,如何取得他們信任,倒要費一番周折,還是換了回人裝束較好,於是在二堡買了回人戴的繡花小帽、皮靴和條紋衣衫,到曠野中換了,把原來衣服埋在沙中。臨溪一照,宛然是個回族少年,自覺有趣,不禁失笑。
但一路之上,竟沒遇到一個回人。沿途回人聚居的村落市集都已燒成白地,自是兆惠大軍乾的好事,所有回人必定都已逃入沙漠腹地。不由得著急起來,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上,卻到哪裡去找霍青桐?心想如沿大路尋訪,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人,於是折而向南,盡往偏僻山地中亂走。回疆本就荒涼,不循大路,更是難遇人煙,向南走了三天,乾糧吃完,幸好不久便打死了一隻黃羊。
又走了兩日,途中見到幾個牧人,一問之下,卻都是哈薩克族人。他們隻知滿清大軍來了之後,回部大隊人眾都往西退走,卻不知退往何處。
彷徨無計,隻得縱馬向西,信蹄所之,不加控馭,每天奔馳三四百裡。如此走了四日,眼見皆是黃沙,天色蒙暗,不知盡頭。
這日天氣忽然熱了起來,大漠之中氣候變化劇烈,往往一日之內數歷寒暑。本來水囊中的水都結了薄冰,這時卻越走越熱,烈日當空,人馬身上都是汗水,他想找個陰涼所在休息,四顧茫茫,盡是沙丘,隻得馳到一個大沙丘的背日處,打開水袋喝了三口,也讓白馬喝了三口,雖然奇渴難當,卻不敢多喝,只怕附近找不到水源,喝完了水那可是死路一條。
人馬休息了一個時辰,上馬又行。正走得昏昏沉沉、人困馬乏之時,忽然白馬仰起頭來,向天空嗅了幾嗅,振鬣長嘶,轉過身來,向南奔馳,陳家洛知道此馬頗具靈性,便也由它。奔不多時,沙丘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鐵草,再奔一陣,地下青草漸多。陳家洛知道前面必有水源,心中大喜。
那白馬這時精神大振,四蹄如飛。不一會,已聽得淙淙水聲。
轉眼之間,面前出現一條小溪,白馬奔到溪邊,陳家洛跳下馬來,見水清見底,撫摸馬背,笑道:“多虧你找到這條小溪,咱們一起喝吧!”俯身溪邊,掬了一口水喝下,
隻覺一陣清涼,直透心肺。那水甘美之中還帶有微微香氣,想必出自一處絕佳的泉水。溪水中無數小塊碎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聲音,叮叮咚咚,宛如仙樂。那馬喝了幾口水後,長嘶一聲,跳躍了數下,也是說不出的歡喜。
陳家洛飲足溪水,心曠神怡,胸襟爽朗,回顧身上滿是沙塵,於是卷起褲腳,踏入水中,把頭臉手腳洗了個乾淨,再把馬牽過,給它洗刷一遍。然後在兩隻皮袋中裝滿了水。冰塊閃耀之中,忽見夾雜有花瓣飄流,溪水芳香,當是上遊有花之故,心想:“沿溪上溯,或許遇得到人,能問到霍青桐的行蹤。”於是騎上了馬,沿溪水向上遊行去。
漸行溪流漸大。沙漠中的河流大都上游水大,到下遊時水流逐漸被沙漠吸乾,終於消失。他久住回疆,也不以為奇,但見溪旁樹木也漸漸多了。縱馬急馳了一陣,溪水轉彎繞過一塊高地,忽然眼前一片銀瀑,水聲轟轟不絕,匹練有如自天而降,飛珠濺玉,頓成奇觀。
在這荒涼的大漠之中突然見此美景,不覺身神俱爽,好奇心起,想看看瀑布之上更有甚麽景色,牽馬從西面繞道而上。轉了幾個彎,從一排參天青松中穿了出去,登時驚得呆了。
眼前一片大湖,湖的南端又是一條大瀑布,水花四濺,日光映照,現出一條彩虹,湖周花樹參差,雜花紅白相間,倒映在碧綠的湖水之中,奇麗莫名。遠處是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的延伸出去,與天相接,草地上幾百隻白羊在奔跑吃草。草原西端一座高山參天而起,聳入雲霄,從山腰起全是皚皚白雪,山腰以下卻生滿蒼翠樹木。
他一時口呆目瞪,心搖神馳。只聽樹上小鳥鳴啾,湖中冰塊撞擊,與瀑布聲交織成一片樂音。呆望湖面,忽見湖水中微微起了一點漪漣,一隻潔白如玉的手臂從湖中伸了上來,接著一個濕淋淋的頭從水中鑽出,一轉頭,看見了他,一聲驚叫,又鑽入水中。
就在這一刹那,陳家洛已看清楚是個明豔絕倫的少女,心中一驚:“難道真有山精水怪不成?”摸出三粒圍棋子扣在手中。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中鑽了起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漆黑的長發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麽亮的眼睛凝望過來。這時他哪裡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裡來乾麽?”
說的是回語,陳家洛雖然聽見,卻似乎不懂,怔怔的沒作聲,一時縹渺恍惚,如夢如醉。那聲音又道:“你走開,讓我穿衣服!”陳家洛臉上一陣發燒,疾忙轉身,竄入林中。
他坐在地下,心中突突發跳,暗想:“難道這只是個尋常的回人少女?她裸著身子在湖中洗澡,我居然看見了還不避開,咳,真是不該。”他十分不好意思,就想馬上逃開,但想好容易見到了人,怎不問問她霍青桐的信息,一時委決不下。
忽然湖那邊傳來了嬌柔清亮的歌聲:“過路的大哥你回來,為甚麽逃得快?口不開?
人家洗澡你來偷看,
我問你喲,
這樣的大膽該不該?”
歌聲輕快活潑,想見唱歌的人頰邊含有笑意。
陳家洛聽她歌中含意嘲弄多於責怪,於是慢慢走回湖邊,緩緩抬頭,只見湖邊紅花樹下,坐著一個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長發垂肩,正拿著一把梳子慢慢梳理。她赤了雙腳,臉上發上都是水珠。陳家洛一見她的臉,一顆心又是怦怦而跳,暗想:“天下哪有這般美女?”只見她舒雅自在的坐在湖邊,明豔聖潔,儀態不可方物,白衣倒映水中,落花一瓣一瓣的掉在她頭上、衣上、影子上。他平時瀟灑自如,這時竟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那少女向他嫣然一笑,招手要他走近。陳家洛用回語說道:“在下路過此地,天熱口渴,忽然遇到這條清涼的溪水,找到了這裡。不料無意衝撞了姑娘,實是無心之過,還請原諒。”說著行了一禮。那少女見他說得斯文,又是一笑,唱了起來:“過路的大哥哪裡來?
你過了多少沙漠多少山?
你是大草原上牧牛羊?
還是趕了駝馬做買賣?”
陳家洛知道回人喜愛唱歌,平時說話對答,常以歌唱代替,出日成韻,風致天然,自己雖在大漠多年,但每日勤練武功,卻沒學到這項本事。他不知這少女的來歷,不願把自己的事據實以告,說道:“我從東邊來,原是在關內趕駱駝做生意的,現今有件要事,要找一個人,要向姑娘打聽。”
那少女見他不會唱歌,微微一笑,也就不唱了,問道:“你叫甚麽名字?”陳家洛道:“我叫阿密特。”那是回人最常用的男人名字。那少女笑道:“好吧,那麽我叫愛西翰。”那也是回人女子中最多用的名字,有如漢人的芬芳貞淑之類。
那少女又道:“你要找誰?”陳家洛道:“我要找木卓倫老英雄。”那少女微微一怔,說道:“你識得他麽?找他有甚麽事?”陳家洛道:“我識得他。我還識得他的兒子霍阿伊和女兒霍青桐。”
那少女道:“你在哪裡見過他們?”陳家洛道:“他們到中原去奪還聖經,我剛巧遇著。”那少女道:“這就是了,你坐下吧,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她赤著雙腳,奔進樹叢中,不一會拿來一個碧綠的哈密瓜,一大碗馬乳酒,遞給了他。陳家洛謝了,先喝一口馬乳酒,甚覺甘美。那少女又遞給他一把小銀刀,剖開瓜來,瓜肉如黃色緞子一般,咬了一口,香甜爽脆,汁液勝蜜。
那少女問道:“你找木卓倫老爺子有甚麽事?”陳家洛聽她語氣,對木卓倫很是尊敬,問道:“木卓倫老英雄是姑娘一族的麽?”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他們在奪還聖經時殺了幾名鏢師,現今鏢師的朋友要來報仇。我得知訊息,趕來報信,好教他們防備。”
那少女本來一直笑口吟吟,聽了這話,登現關懷之色,忙問:“來報仇的人很厲害麽?人很多麽?”陳家洛道:“人倒不多,不過武藝很好。但咱們只要事先有備,也不必怕。”那少女放了心,笑道:“那麽我馬上領你去,路上得走好幾天呢。”
她一面梳發結辮,一面道:“滿清大軍無緣無故的來打咱們,男人都打仗去啦,我和姊妹們在這裡瞧著牲口。天氣熱,我下湖洗澡,哪想到這裡還有你這個男人躲著。”陳家洛見她說話時天真爛漫,毫無機心,而玉容麗色,生平連做夢也想像不到,此情此境,非複人間,一時不由得癡了。
那少女梳完了頭,拿起一隻牛角來嗚嗚的吹了幾下,便有幾個回族女子騎馬從草原上奔來。那少女迎上去,和她們說了一陣,想來總是說要領他到木卓倫那裡,要她們幫同照料牲口之意。那幾個女子不住打量陳家洛,甚感好奇。
那少女回到林中帳篷,拿了乾糧和使用物品,牽了一匹紅馬過來。這馬全身上下如火炭般紅,並無半根雜毛,腿長膘肥,也是匹良駒。陳家洛去牽了白馬。那少女道:“你這匹馬很好。咱們走吧!”一躍上馬,體態輕盈。她當先領路,沿著溪流徑往南行。
那少女道:“你到了漢人的地方,漢人對你好不好呀?”陳家洛道:“有的好,有的壞,不過好的多。”這時本想說明自己乃是漢人,但見她毫無猜疑的神情,一時倒說不出口。那少女問起漢人地方的風土人情,陳家洛揀有趣的說了一些,她聽得憨憨的出了神。
這天將到傍晚,行到了一座大山之側,那少女一抬頭,忽然驚叫起來。陳家洛依著她目光望去,只見半山腰裡峭壁之上,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豔華美,奇麗萬狀。
那少女道:“這是最難遇上的雪中蓮啊,你聞聞那香氣。”
陳家洛果然聞到幽幽甜香,從峭壁上飄將下來,那花離地約有二十余丈,仍然如此芬芳馥鬱,足見花香之濃。那少女望著那兩朵花,戀戀不舍的不願便走。
陳家洛知她心中愛極,說道:“你想要麽?”那少女歎了一口氣,道:“走吧,咱們今日見到了雪中蓮,聞到了花香,那也是很大福氣了。”陳家洛微微一笑,忽然縱身離鞍,向峭壁上躍去。那少女驚叫起來:“喂,你乾麽啊?”
陳家洛這時凝神屏氣,全神貫注,已聽不到她的叫聲。他丹田中一股內息提在胸腹之間,以自己輕功是否能上得峭壁,實無把握,但這時渾沒計及生死,手腳並用,緩緩的攀上了十多丈,再向上時,峭壁上積雪都結了冰,滑溜不堪,幾次失足,都是以輕功借勢旁竄,才沒落下。爬到離花還有丈許之地,峭壁忽然整塊凸出,在下面看來並不明顯,要爬上去卻絕無可能。心想:“難道到了這裡,仍然功虧一簣?”靈機一動,從懷裡取出珠索,看準花旁一塊凸出的山石,拋了上去纏住了。這時劍盾已拿在左手,右手拉著珠索一使勁,凌空躍起,看準地點,落在雪中蓮之旁,左手劍盾牢牢按在堅冰之中,這才長長籲了口氣,隻覺幽香中人欲醉,於是輕輕把兩朵大花折下,交在左手,以劍盾護住。
下去時看似艱險,於身有武功之人卻甚容易,他沿著峭壁直溜下去,溜得太快時劍盾便在山石上一按,稍阻下墮之勢,到離地三四丈時,雙腳在峭壁上一撐,如一隻大鳥般撲下來,輕飄飄的落在少女馬前,拋下劍盾珠索,微微一笑,雙手將兩朵蓮花捧到她面前。
那少女伸出一雙纖纖素手來接住了。陳家洛見她的手微微顫動,抬頭望她臉時,只見珍珠般的眼淚滾了下來,有幾滴淚水落在花上,輕輕抖動,明澈如朝露。陳家洛不明白她為甚麽流淚,卻也不問。
兩人默默無言的上馬走了一陣,陳家洛心想:“我今日真如傻了一般,也不知為甚麽,她想要那花,我就不顧性命的去給她取來。”回頭瞧那峭壁,但見峨然聳立,氣象森嚴,自己也不禁心驚。忽覺全身一片冰涼,原來攀上峭壁時大汗淋漓,濕透衣衫,這時汗水冷了,手足也隱隱酸軟。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
天色將黑時,兩人在河旁的一塊大石下歇宿。那少女生了火,把帶著的乾黃羊烤熟,切開了與他共吃。她一直不說話,陳家洛也不敢開口,好似一說話便褻瀆了這聖潔的情景。
那少女默默望了他一眼,忽然奔出數十步,俯伏在地,向神禱祝。火光熊熊,映著她背影,四下寂靜,只有雪中蓮的香氣暗暗浮動。
那少女站起身來時,笑容滿臉,走回來說道:“你不怕摔死嗎?”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兩朵花。”那少女微微一笑,分了一朵雪中蓮給他,道:“這朵給你。”
陳家洛本想推辭,但她溫婉柔和的一句話,卻似是最嚴峻的命令一般,教人無法違抗,便接了過來,暗忖:“要是紅花會眾兄弟見到,他們總舵主竟這般乖乖的聽一個女孩子的話,不知會怎樣想?”
那少女問道:“你學過武功是不是?怎麽能爬到那樣高的山崖上去?”陳家洛聽她語氣,知她全不會武,因此竟沒看出自己一身上乘的輕身功夫,說道:“其實也不怎樣難的,只要膽子大一些,也就成了。”那少女不知這是謙辭,想了一會,讚歎道:“啊,你真勇敢!”
她隨即告訴他,自己從小在草原上牧羊,最愛花草。她說:“有許多許多好看的花,開在草地上。你一眼望出去,鮮花一直開到天邊。我寧可不吃羊肉,也要吃花。”陳家洛奇道:“花也可吃麽?”那少女道:“當然啦,我從小吃到現在。爸爸和哥哥本來不許,可是我一個人出來牧羊,他們又管我不著。
後來見我吃了沒事,也就不管啦!”陳家洛本來想說:“怪不得你像花一樣好看。”可是這句話衝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坐在那少女身旁,隻覺得一陣陣淡淡幽香從她身上滲出,明明不是雪中蓮的花香,也不是世間任何花香,隻覺淡雅清幽,甜美難言,心想:“不見她搽甚麽脂粉,怎麽這般香?而世上脂粉之中,又哪有如此優雅的香氣?”正自神魂顛倒,突然一驚,想到禮法之防,不由得稍稍坐開了些。
那少女覺察到了他辨別香氣的神態,嫣然一笑,說道:“想是因為我愛吃花,所以自幼兒身上就有股氣味,你不喜歡嗎?”陳家洛給她問得面紅過耳,呐呐的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姑娘天真爛漫,心地坦白,我如再以世俗之見相待,反不夠光明磊落了。”這麽一想,登覺心中光風霽月,再無蠍蠍螫螫之態,和她暢談起來。
那少女說的盡是草原上牧羊、采花、看星、覓草,以及女孩子們的遊戲鬧玩。陳家洛自離家之後,一直與刀槍拳腳為伍,這些嬰嬰宛宛之事早已忘得乾淨,此時聽她娓娓說來,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那少女說了一陣,抬頭望天,只見耿耿銀河橫列天際,牛女雙星,夾河相對。
陳家洛指著織女星道:“這是一個女子。”又指著牽牛星道:“這是一個男人。”那少女很感興味,道:“你講這故事給我聽。”於是陳家洛把牛郎織女的故事說給她聽了。那少女仰望銀河,見雙星隔河相望,不能相會,登感鬱鬱,說道:“從前瞧見喜鵲,覺得黑黑的挺不好看,向來不喜歡,哪知道它們這麽好,會造橋給牛郎織女相會。以後我一定多喂些東西給它們吃。”
陳家洛道:“天上兩個仙人雖然一年只會一次,可是他們千千萬萬年都能相會,比凡人數十年就要死去,又好得多了。”
那少女點點頭。陳家洛道:“漢人有個詩人,做了一個歌兒,講這件事的。”於是把秦觀那闋《鵲橋仙》的詞譯成了回語。
那少女聽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以及“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幾句時,眼中又有了晶瑩的淚珠,默默不語,望著火光,過了一會,悄悄說:“漢人真聰明,會編出這樣好的歌兒來。”
大漠上一到夜晚,氣候便即奇冷,陳家洛找了些枯草樹枝,生旺了火,兩人裹著毯子,各自睡了。兩人睡處相隔很遠,然而陳家洛在夢中似乎盡聞到那少女身上的幽香。
次晨又行,向西走了四日,已到塔裡木河邊。這天下午,忽然南面山邊出現了兩名回人的騎兵。那少女迎上去和他們講了幾句話,回人行禮退開。
那少女回來對陳家洛道:“滿洲兵已佔了阿克蘇和烏什,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這裡去還有十多天路程呢。”陳家洛聽得清兵得勝,甚是憂慮。那少女道:“剛才那兩個大哥說,滿洲兵人多,咱們隻好一路西退,叫他們糧草接濟不上,在這大戈壁裡餓得要命,沒力氣打仗。”
陳家洛本來擔心霍青桐的安危,聽了此言,心想回人大隊西退,諒來清兵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乾隆停戰的敕命一到,兆惠自會退兵。現下霍青桐離中土萬裡,又是在大軍環擁之中,決不怕滕一雷等區區三人尋仇,這麽一想,便即寬慰。
兩人曉行夜宿,言笑不禁,日益融洽。陳家洛內心似乎隱隱盼望:“最好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就這樣走一輩子。”
但這個念頭卻想也不敢去想,心頭一現此意,向那純潔無邪的少女望了一眼,登感自慚形穢,但覺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能陪得她同行數日,已是非份之福,豈可更有他求?
這天傍晚,眼見太陽將要在天邊草原隱沒,突然忽喇一聲,一隻小鹿從樹叢中跳了出來。那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拍手嘻笑,叫道:“一隻小鹿,一隻小鹿!”那小鹿生下不久,稚弱異常,呷呷的叫了兩聲,又跳回樹叢。
那少女跟過去瞧,突然退了回來,輕聲道:“那邊有人!”
陳家洛湊到樹叢邊一望,只見五名清兵正圍著在剝切一頭大鹿。小鹿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不住悲鳴,那頭被打死的大鹿定是它母親了。一名清兵罵道:“他媽的,連你一起吃了!”
站起身來,彎弓搭箭,對準小鹿要射。小鹿不知奔逃,反越走越近。
那少女驚呼一聲,從樹叢中奔了出來,擋在小鹿面前,叫道:“別射,別射!”那清兵一驚,待看清楚時,見那少女光豔不可逼視,不由得退了一步。其余四名清兵也都站了起來。
這時陳家洛也早躍出,站在少女身旁相護。那少女俯身抱起小鹿,摸著它柔軟的皮毛,柔聲說道:“你媽媽給人打死了,真可憐。”側著頭親親它,恨恨的望了清兵一眼,轉過身走出樹叢。
五名清兵議論了幾句,忽然齊聲發喊,挺刀追來。那少女也發足奔跑,要跑到馬邊。清兵的一名把總呼喝口令,五人分散了包抄上來。
陳家洛拉住少女的手,說道:“別害怕,我打死這些壞人,給小鹿的媽媽報仇。”那少女這時對他已全心全意的信任,雖想一個人要抵敵對方五人只怕不易,但他既然說了,就沒絲毫懷疑,抱著小鹿,靠在他身邊。陳家洛伸手輕撫小鹿。
五名清兵追到,四面圍攏。那把總打著半生不熟的回語喊道:“乾麽的?過來。”那少女抬頭望著陳家洛,陳家洛向她微微一笑,那少女也報之一笑,登時寬懷,心想他是在微笑,那麽這些清兵也決不會傷害他們了。
那把總叫道:“拿下來!”四名清兵拋下兵刃,撲了上來。
說也奇怪,這些兵士平素最喜凌辱婦女,但見了那少女的容光,竟然不敢褻瀆,都是撲向陳家洛。那少女驚叫起來,叫聲未畢,忽然呼蓬、呼蓬數響,四名清兵一齊飛出,跌倒在地,哼哼唧唧的爬不起來,原來都給點了穴道。那把總見勢頭不對,轉身飛奔。陳家洛叫道:“回來!”珠索飛出,套住他的脖子,向後一扯,那把總接連兩個筋鬥,翻了過來。
那少女拍手嘻笑,眼露敬慕之色,望著陳家洛。他牽了她手,在身旁大石上坐下,用回語問那把總道:“你們到這裡來乾麽?”
那把總楞楞的爬起身來,見四名下屬都躺在當地,動彈不得,知道今日遇上了克星,不敢倔強,說道:“我們,兆惠將軍,部下小兵,上司差去,那裡, 我們,那裡。”陳家洛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問道:“你們五個人要到哪裡?你不說實話,我就不放人,不給救治,讓你們在這大沙漠中餓死渴死。”把總聽了這話,身子發抖,忙道:“我不騙,上司差去,星星峽,接人。”他說回語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陳家洛改用漢語問他:“去接誰?”把總也用漢語說道:“接驍騎營一位佐領。”陳家洛道:“他叫甚麽名字?你把公文拿給我看。”那把總遲疑半晌,從懷裡掏出一件公文來。陳家洛一瞥之下,吃了一驚,原來公文封皮上寫著:“呈張佐領召重大人勳啟”幾個大字。
陳家洛心想:“那日杭州獅子峰一戰,張召重已由他師兄馬真帶去管教,怎地又到回疆來?”隨手撕開公文。那把總忙要攔阻,陳家洛理也不理,抽出公文看時,見文中道:得知張大人奉旨前來回疆,甚是欣慰,現特派人前來迎接,下面署名的是兆惠。陳家洛心想:“張召重奉旨而來,似是下達收兵的敕命,倒是不應阻攔。”把公文還給了把總,解開四名兵士身上穴道,更不多說,與那少女上馬而去。
那少女笑道:“你真能乾。像你這樣的人,在咱們族裡一定很出名,怎麽我以前沒聽說過呀?”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小鹿一定餓啦,你給它甚麽吃的?”那少女道:“不錯,不錯!”從皮袋裡倒了些馬奶在掌,讓小鹿舐吃。她手掌白中透紅,就像一隻小小的羊脂白玉碗中盛了馬奶。小鹿吃了幾口,咩咩的叫幾聲。少女道:“它是在叫媽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