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行了六天,第七日黎明行不多時,忽然望見遠處一陣雲霧騰空而起。陳家洛道:“怕要刮風吧?”那少女仔細一看,說道:“這不是烏雲,是地下的塵沙。”陳家洛道:“怎麽這樣多?”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咱們過去瞧瞧!”兩人縱馬疾馳,跑了一陣,前面塵沙揚得更高,更聽得隱隱傳來金鼓之聲。陳家洛一怔,急忙勒馬,說道:“是軍隊,你聽這聲音。”驀地裡號聲大作,戰鼓雷鳴。
陳家洛驚道:“雙方大軍開戰,咱們快避開了。”兩人勒馬向東,走不多時,前面塵頭大起,一彪軍馬直衝過來。只聽得鐵甲鏗鏘,塵霧中一面大旗飛出,寫著鬥大一個“兆”字。
陳家洛在黃河渡口曾與兆惠的鐵甲軍交過手,知道厲害,一打手勢,又折向南奔。幸好兩人坐騎腳程奇快,奔了一會,和鐵甲軍離得遠了。
那少女面現憂色,說道:“不知咱們的隊伍敵不敵得住。”
陳家洛正要出言安慰,忽然前面號角齊鳴,一排排步兵列成隊伍踏步而前,又聽得左側戰鼓急擂,大地震動,數萬隻馬蹄敲打地面,漫山遍野的騎兵湧了過來。陳家洛左手一抄,把那少女抱到自己馬上,拿出劍盾,護在她胸口,柔聲道:“別害怕。”那少女回頭一笑,點點頭,說道:“你說不怕,我就不怕。”她說話時吹氣如蘭,陳家洛和她相隔既近,幽香更是中人欲醉,雖然身入重圍,心頭反生纏綿之意。
眼見東北南三面都有敵兵,於是縱馬向西馳去。那少女抱了小鹿,紅馬跟在後面。跑了一陣,忽見前面也出現清兵,隊伍來去,正自布陣,四處已無路可走。
陳家洛暗暗心驚,縱馬馳上一個高坡,想看清戰場形勢,再找空隙衝出去。一瞧之下,登時呆了,只見西首密密層層的排著一隊隊滿清步兵,兩翼則是騎兵。對面遠處是身穿條紋衣服的回族戰士,長槍如林,彎刀似草,聲勢也極浩大。雙方射住陣腳,轉眼便要交鋒。原來陳家洛和那少女已陷在清兵陣裡。只見陣中將校往來奔馳指揮,千軍肅靜無聲。這時清軍已發見了兩人,有數名兵丁奉命前來查問。
陳家洛心想:“今日鬼使神差,陷入清兵大軍陣裡,看來這條性命要送在這裡了。”想到得與懷裡的姑娘同死,心中一甜,臉露微笑,右手一揮珠索,左手提韁,喝一聲:“快跑!”
雙腿一夾,那白馬如箭離弦,一溜煙般直衝出去。清兵待要喝問,白馬早已奔過身邊。那馬奔馳奇速,一晃眼奔過三隊清兵。
陳家洛心中正自暗喜,白馬突然收蹄停步,卻是前面鐵甲軍排得緊密,難以逾越。陳家洛凝神屏氣,兜轉馬頭,繞過鐵甲軍隊伍,只見弓箭手彎弓搭箭,長矛手斜挺鐵矛,一個間著一個,一眼望去,不計其數。隻消清兵將官一聲令下,他和懷中少女身上立時千矛叢集,萬矢齊至,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過去,索性勒緊馬韁,緩緩而行,挺直了身子,目光向清兵望也不望,傲然走過。
其時朝陽初升,兩人迎著日光,控轡徐行。那少女頭髮上、臉上、手上、衣上都是淡淡的陽光。清軍官兵數萬對眼光凝望著那少女出神,每個人的心忽然都劇烈跳動起來,不論軍官兵士,都沉醉在這絕世麗容的光照之下。兩軍數萬人馬箭拔弩張,
本來血戰一觸即發,突然之間,便似中邪昏迷一般,人人都呆住了。
只聽得當啷一聲,一名清兵手中長矛掉在地下,接著,無數長矛都掉下地來,弓箭手的弓矢也收了回來。軍官們忘了喝止,望著兩人的背影漸漸遠去。
兆惠在陣前親自督師,呆呆的瞧著那白衣少女遠去,眼前兀自縈繞著她的影子,但覺心中柔和寧靜,不想廝殺,回頭一望,見手下一眾都統、副都統、參領、佐領和親兵,人人神色和平,收刀入鞘,在等大帥下令收兵。
兆惠不由自主叫道:“收兵回營!”將令下達,數萬步兵騎兵翻翻滾滾的退了下來,退出數十裡地,在黑水河旁扎下大營。
陳家洛脫離險境,已是渾身冷汗淋漓,雙手微微發抖,那少女卻神色自若,竟是全然不知適才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大險。
她微微一笑,縱身躍到紅馬背上,笑道:“前面是咱們的隊伍。”
陳家洛收起劍盾,兩人躍馬向回人隊伍奔去。
一小隊回人騎兵迎了上來,大聲歡呼,馳到跟前,都跳下馬來向那少女致敬。那少女說了幾句話。騎兵隊長也上來對陳家洛行禮,說道:“兄弟,辛苦啦,願真主阿拉保佑你。”
陳家洛回禮致謝。那少女不再等他,縱馬直向隊伍中馳去。她在回人中似乎頗有威勢,紅馬到處,人人歡呼讓道。
騎兵隊長招待陳家洛到營房中休息吃飯。陳家洛要見木卓倫。隊長道:“族長出去察看敵陣去啦,待他回來,馬上給你通報。”陳家洛旅途勞頓,適才經歷奇險,死裡逃生,已是心力交疲,於是在營中睡了一覺。
過了晌午,那騎兵隊長說木卓倫要到晚上方能回來。陳家洛問他白衣少女是誰。隊長笑道:“除了她,還有誰能這樣美?今兒晚上咱們有偎郎大會,兄弟你也來吧,在會上準能見到族長。”陳家洛心下納悶,不便多問。到得傍晚,只見營中青年戰士忙忙碌碌,加意修飾,個個容光煥發,衣履鮮潔。
大漠上暮色漸濃,一鉤眉毛月從天邊升起。忽聽得營外鼓樂之聲大作,那騎兵隊長走進帳來,拉了陳家洛的手,說道:“新月出來啦,兄弟,走吧。”
兩人來到營外,只見平地上燒了一大堆火,回人青年戰士正從四面八方走來,圍在火旁。四周有的人在烤牛羊、做抓飯,有的在彈琴奏樂,一片喜樂景象。
只聽號角吹起,一隊人從中間大帳走了出來,當先一人正是木卓倫,他兒子霍阿伊跟隨在後。陳家洛心想:“等他們辦完正事之後,我再上去相認。”於是把袷袢衣襟翻起,遮住了半邊臉。
木卓倫向眾人一揮手,大家跪了下來,向真神阿拉禱告。
陳家洛也隨眾俯伏。禱告完畢,木卓倫叫道:“已有妻室的弟兄們,今日你們辛苦一點,在外面守禦,讓你們的年輕兄弟高興一晚。”號角響起,三隊戰士列隊而出,各人左手牽馬,右手執著長刀。霍阿伊跨上戰馬,向坐在地下的年輕戰士叫道:“真神保佑,讓你們今晚和心愛的姑娘歡敘。”年輕的戰士們歡呼叫喊:“真神保佑,多謝你們辛苦抵擋敵人。”霍阿伊長刀虛劈,率領三隊戰士出外守禦去了。陳家洛見眾回人調度有方,軍容甚盛,暗暗欣慰。他久在回疆,知道回人婚配雖也由父母之命,須受財產地位等諸樣羈絆,但究比漢人的禮法要寬得多。偎郎大會是回人自古相傳的習俗,青年未婚男女在大會中定情訂婚,所謂“偎郎”,是少女去偎情郎,錦帶繞頸,一舞而定終身,自來發端於女方,卻是凰求鳳,而不是鳳求凰了。
不久樂聲忽變,曲調轉柔,帳門開處,湧出大群回人少女,衣衫鮮豔,頭上小帽金絲銀絲閃閃發亮,載歌載舞的向火堆走來。陳家洛倏地一震,只見兩個少女並肩走到木卓倫身旁,一個穿黃,一個穿白。穿白的就是與他同來的美麗少女,穿黃的帽上插了一根翠羽,正是霍青桐。月光下看來,窈窕婀娜,一如當日。兩人一左一右,在木卓倫身旁坐下。
陳家洛忽然想起:“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霍青桐的妹子?
怪不得總覺她相貌有些熟悉,原來在玉瓶上見過她畫像。只是肖像畫得雖好,哪有真人美麗之萬一?”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隻得努力克制相思之念。這幾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並見雙姝,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樂聲一停,木卓倫朗聲說道:“穆聖在可蘭經上教導咱們,第二章第一百九十節說:‘你們當為主道,抵抗進攻你們的人。’第廿二章第三十九節說:‘被攻擊的人,已得抗戰的許可,因為他們已受虧枉了。阿拉援助他們,確是全能的。’咱們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顧佑護。”眾回人轟然歡呼。木卓倫叫道:“各位兄弟姊妹們,盡量高興吧!”
馬頭琴聲中,歌聲四起,歡笑處處。司炊事的回人把抓飯、烤肉、蜜瓜、葡萄乾、馬奶酒等分給眾人。每人手中拿著一個鹽岩雕成的小碗,將烤肉在鹽碗中一擦,便吃了起來。
過了一會,新月在天,歡樂更熾。許多少女在火旁跳起舞來,跳到意中人身旁,就解下腰間錦帶,套在他項頸之中,於是男男女女,成雙成對的載歌載舞。
陳家洛出身於嚴守禮法的世家,從來沒遇到過這般幕天席地、歡樂不禁的場面,歌聲在耳,情醉於心,幾杯馬奶酒一下肚,臉上微紅,甚是歡暢。
突然之間,樂聲一停,隨即奏得更緊,正在歌舞的男女紛紛手攜手散開,臉上均露詫異之色,向木卓倫等一群人凝望。陳家洛隨著他們眼光看去,只見那白衣少女已站起身來,正輕飄飄的走向火堆。眾回人大為興奮,竊竊私議。陳家洛聽得身旁的騎兵隊長道:“咱們香香公主也有意中人啦,誰能配得上她呢?”
木卓倫見愛女忽然也去偎郎,大出意外,很是高興,眼中含著淚光,全神注視。霍青桐從不知妹子已有情郎,也是又驚又喜。原來她妹子喀絲麗雖隻十八歲,但美名播於天山南北,她身有天然幽香,大家叫她香香公主。回族青年男子見到她的絕世容光,一眼也不敢多看,從來沒人想到敢去做她的情郎,此時忽見她下座歌舞,那真是天下的大事。
香香公主輕輕的轉了幾個身,慢慢沿著圈子走去,雙手拿著一條燦爛華美的錦帶,輕輕唱道:“誰給我采了雪中蓮,你快出來啊!誰救了我的小鹿,我在找你啊!”
陳家洛一聽,耳中嗡的一聲,登時迷迷糊糊的出了神,忽然一隻纖纖素手輕輕搭上了他肩頭,那條錦帶套到了他頭頸之中,輕輕向上拉扯。陳家洛怔怔的跟她站了起來。眾回人一陣歡呼,高聲唱起歌來。男男女女擁了上去,向兩人道喜。
朦朧月光之下,木卓倫和霍青桐都沒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以為只是個尋常回人,正要擠進人叢去相會,突然遠處號角嘟嘟嘟的吹了三聲。那是有緊急軍情的訊號,眾人一聽,立時散開。木卓倫與霍青桐也即歸座。
香香公主牽了陳家洛的手,坐在眾人身後。陳家洛覺得她嬌軟的身軀偎倚著自己,淡淡幽香傳入鼻端,神魂飄蕩,真不知是身在夢境,還是到了天上。
眾人齊向號角聲處凝望,男子抄起兵刃,預備迎戰。兩騎馬馳近,兩名回人翻身下馬,報道:“清軍兆惠將軍派使者求見。”木卓倫道:“好,領他來吧。”兩人乘馬奔出。不一會,兩騎在前,後面跟著五騎,向人群馳來。離人群約十余丈時,各人下馬走來。
那滿清使者身材魁梧,步履矯健,後面跟著四名隨從,卻是嚇人一跳。那四人都是七尺以上身材,比常人足足要高兩個頭,身子粗壯結實,實是罕見的巨人。
那使者走到木卓倫跟前,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族長麽?”
神態十分倨傲。清兵無故入侵回部,殺人放火,回人早已恨之刺骨,這時見那使者如此無禮,幾個回人少年更是忍耐不住,刷刷數聲,白光閃動,長刀出鞘。
那使者毫不在意,朗聲說道:“我奉兆惠大將軍之命,來下戰書。要是你們識得時務,及早投降,大將軍說可以饒你們性命,否則兩軍後天清晨決戰,那時全體誅滅,你們可不要後悔。”他說的是回語,眾回人一聽,都跳了起來。
木卓倫見群情洶湧,雙手連揮,命大家坐下,凜然對使者道:“你們無緣無故來殺害我們百姓,搶掠我們財物,真神在上,定會懲罰你們的不義行為。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眾回人舉刀大呼:“要戰就戰,我們只剩一人,也決不投降。”月色下刀光如雪,人人神態悲壯。眾人均知清兵勢大,決戰勝多敗少,但他們世代虔誠奉信伊斯蘭教,寶愛自由,決不做人奴隸。
那使者見此情形,嘴唇一扁,說道:“好,到後天教你們個個都死!”一口唾沫,狠狠的吐在地上,這是嚴重侮辱對方之意。早有三個回人少年跳出人群,喝道:“今日你是使者,我們敬重賓客,讓你好好回去,後天在戰場上相見,那時再不客氣。”那使者嘴一努,四名隨從巨人搶將上來,推開三名回人少年,團團站在使者四周。使者叫道:“呸,你們這種人有甚麽用?今日讓你們瞧瞧我們滿洲人的手段。”手掌一拍,說道:“來吧!”
一名巨人四下一望,見有幾匹駱駝系在一株白楊樹上,便大步走到樹旁,雙手抱住白楊樹,用力搖撼幾下,猛喝一聲:“起!”竟把那株白楊樹拔了起來。眾人見此神力,盡皆駭然。
那人輕輕一拉,已把一頭大駱駝的韁繩扯斷,在駱駝後臀踢了一腳。駱駝受痛,直奔出去。駱駝平日走路慢條斯理,可是發起性來,比奔馬還快得多,等它跑出十多丈,第二個巨人突然發腳追去。那巨人身軀雖大,行動竟然迅捷異常,一下子已趕及駱駝,捉住四腳,提了起來,把一隻幾百斤的大駱駝負在肩上,大踏步奔回,奔到火堆之旁放下,傲然站立。
第三個巨人哼了一聲,伸出大掌,砰的一聲,對準駱駝頭上就是一拳。駱駝如此龐大的身軀竟爾站立不穩,搖晃幾下,撲地倒了。第四個巨人抓住駱駝兩腿,高舉過頂,在空中打了兩個圈,一聲叫喊,擲出六七丈之外。
這四個巨人是同胞兄弟,名叫忽倫大虎、忽倫二虎、忽倫三虎、忽倫四虎,是遼東寧古塔人氏。四兄弟一胎所生。他們母親生育這四個巨嬰時過於辛苦,勉強挨到生下忽倫四虎,就此失血而死。他們父親是個窮獵戶,死了妻子,沒有母乳口方如何養育這四個孩子,正在徨煩惱之際,忽聽得林中吼聲連連,卻是一隻母虎失足陷在捕獸阱內。他和同伴把母虎捆住,見它身邊還有三頭剛生下的小虎,靈機一動,把小虎殺了,卻把母虎養在家裡,每日獵些野獸喂它,擠虎乳把四個孩子養大。四兄弟自幼便力大無比,長大後更是身材魁偉,神力驚人,只是有些傻裡傻氣。出獵時不用器械,見到野獸,奔過去抓住頭頸,往山石上一擲,野獸登時斃命。四兄弟食量奇大,靠打獵為生總是不能吃飽。有一日兆惠到長白山中圍獵,遇見四人,見他們生具異相,便收為親兵,讓他們日日飽餐,這次要他們隨同使者前來,乘機一顯威風,好叫回人見之畏服。
眾回人見四個巨人露了這麽一手,都是暗暗吃驚,但在敵人面前那肯示弱,紛紛呼喝:“好好一頭駱駝,為甚麽弄死了?你們有人性麽?”那使者反唇相稽。眾回人更是忿怒,七張八嘴,吵了起來,眼見便要群毆。那使者叫道:“你們想倚多為勝,欺辱使者麽?”
木卓倫喝止眾人,說道:“你是使者,卻命隨從弄死我們牲口,實是無禮已極,你若不是賓客,決計容你不得。你快走吧。”那使者傲然道:“我們堂堂滿洲人,難道會怕你們這種沒用的東西?你有回信,就交我帶去,諒你們也沒人敢去見兆惠將軍。”此言一出,眾回人又都叫嚷呼叱。
霍青桐突然站起,說道:“你說我們不敢去見兆惠將軍,哼,我們這裡個個人都敢去,別說男人,女人也敢去。”那使者一怔,仰天大笑,叫道:“女人?女人見到我們大軍不嚇死才怪呢!”霍青桐怒道:“你別小覷了人,我們馬上派人和你同去。像你這樣的人哪,我們這裡個個比你都強。由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讓你瞧瞧我們穆罕默德信徒的氣概。”
眾回人齊聲歡呼,男男女女都叫了起來:“你來挑吧,挑著誰,誰就去。”
那使者冷冷的道:“好。”他要找一個最嬌弱無用的女子,嚇得她當場號哭,好教眾回人臉上無光,大大出醜。他眼珠亂轉,在人叢中東張西望,突然眼睛一亮,走到香香公主面前,指著她道:“那麽讓她去吧!”
香香公主向他望了一眼,緩緩站起,朗聲說道:“為了全族父老兄弟姊妹,我到哪裡都不怕,真神必定佑我。”
那使者見她氣宇軒昂,神態凜然,已全不是剛才那副嬌弱羞澀的模樣,更見到她的麗色容光,不由得低下頭去,心感後悔,覺得這個少女實在也殊不可侮。木卓倫、霍青桐和眾回人見他指中香香公主,而她竟絕不示弱,雖然佩服她的勇氣,但都不免暗暗擔憂。霍青桐更是懊悔,她們妹妹之情素篤,妹子不會武藝,以嬌弱之軀而投虎狼之域,危險不可言喻,說道:“她是我妹子,我代她去好了。”
那使者笑道:“我早知女子之言,全不可靠。你們不敢,何必派人?是戰是降,由我帶信去好了。”霍青桐怒道:“你如此無禮,後日在戰場上相會,可別逃走,叫你見見我們女子有沒有用。”那使者笑道:“似你這樣的美人,我自會手下留情。”眾回人聽他口舌輕薄,個個咬牙切齒。
香香公主對霍青桐道:“姊姊,我去好啦,我不怕。”俯身牽了陳家洛的手站起,說道:“他會陪我去的。”
火光照映之下,霍青桐鬥然見到陳家洛的臉,一震之下,登時呆了,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向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暫不相認,轉身對那使者道:“我們男子女子,說話一樣作數,我孤身一人,隨她到你們軍中去見兆惠將軍便是,何必像你這樣,要四條大漢保護?其實,你這四個大漢又抵得甚麽用?”香香公主道:“駱駝負千斤,人隻負百斤。然而是人騎駱駝呢,還是駱駝騎人?”
眾人聽了這比喻,都大笑起來。
忽倫大虎問使者道:“他們笑甚麽?”使者道:“他們笑你們身材雖巨,力氣雖大,可是並不中用。”忽倫大虎大怒,雙拳捶胸,厲聲喝道:“誰敢來和我比武?”使者對陳家洛道:“你又有甚麽用?像你這樣的瘦小子,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他的力氣大。”
陳家洛心想今日如不挫折這使者的氣焰,可讓滿洲人把眾回人瞧得小了,當下走上三步,說道:“我是回人中最沒用的人,可是比你們滿洲人還中用一點。你叫這四個大家夥上來吧!”
這時木卓倫也已看清楚陳家洛的面貌,又驚又喜,叫道:“青兒,你瞧他是誰。”霍青桐不答。木卓倫側過頭來,只見女兒眼中含淚,嘴唇顫動,登時會意,心中一陣難過:兩個女兒都是自己所疼愛的,怎麽忽然同時愛上了他?又不知他怎麽會和小女兒相識?一時無數不解之事都湧上心頭,見他要和四個巨人比武,又是驚心擔憂。
眾回人見陳家洛生得文弱,面目如畫,站在那使者身旁,還比他矮了半個頭,和那四個巨人相較,那是小孩與大人一般的了。他是香香公主的意中人,為了香香公主被對方使者選中,不得不挺身應戰,以免失了本族威風,這番志氣勇敢,自是可敬可佩,但強弱懸殊,如何是巨人的敵手?眾回人敵愾同仇,早有幾個族中知名的大力士站出身來,要代他決鬥。
陳家洛舉手道謝,說道:“各位哥哥,這幾個滿洲人不中用得很,何勞你們動手?先讓最不濟的小弟弟來試試吧。”語氣之中,對四個巨人十分輕蔑。
那使者把他的話傳譯了。四個巨人大怒,一齊奔上,伸手要抓。陳家洛站著不動,微微而笑。那使者忙伸手攔住四人,對木卓倫道:“這位既要和我隨從比武,如有損傷,可怪不得誰,而且只能一個對一個,旁人不可相助。”他想忽倫四虎雖然神力驚人,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如打死了陳家洛,對方群起而攻,終究抵擋不住。
木卓倫哼了一聲。陳家洛道:“一對一有何趣味?你叫四個大家夥同時上來。”那使者道:“那麽你們出幾個人?”陳家洛道:“幾個人?當然就是我一人。”眾人一聽,盡皆聳動,都覺他未免過分。
那使者冷笑道:“哼,你們回人這麽厲害?大虎,你先上。”
忽倫大虎應聲上前。使者對陳家洛道:“你是要文比還是武比?”陳家洛道:“文比怎樣?武比怎樣?”使者道:“文比是你打他一拳,他打你一拳,大家不許招架退讓,誰先跌倒算輸。武比就是任意出拳。”陳家洛道:“一個不夠我打,要打就四條大漢一起來。”那使者心想:“瞧這人似乎不是瘋子,多半別有詭計。”說道:“你只要能打敗這人,他們四人自然會一擁而上,有得你夠受的,何必性急?”陳家洛淡淡一笑,道:“好吧,文比武比都是一樣。”使者道:“咱們只在比力氣、鬥功夫,武比傷了和氣,還是文比吧。”看陳家洛身材,料想靈活便捷,如一味躲閃,忽倫大虎或許打他不著,是以要文比,心想:“這麽你可躲不過了。”
忽倫大虎聽使者說了,虎吼一聲,脫去上身衣服。眾人見他身上肌肉盤根錯節,就如老樹樹根一般,兩個拳頭都有大碗的碗口大小,一拳打出,大駱駝都經受不起,何況這麽一個文秀青年?
木卓倫和霍青桐離座走近。霍青桐向妹妹偷望一眼,見她容光煥發,凝望著陳家洛,眼光中流露著千般仰慕,萬種柔情,竟無絲毫擔心害怕,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轉頭望陳家洛時,見他神定氣閑,泰然自若。兩人目光相接,陳家洛溫然微笑。霍青桐臉上一陣暈紅,轉開了頭。
那使者道:“誰先打,咱們來拈鬮。”陳家洛道:“你們是客,讓他先打吧!”霍青桐搶著說:“不必跟他客氣,還是拈闡的好。”她知陳家洛武功甚精,若比拳術兵刃,即或不勝,也決不會輸給這巨人,但如此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又不許躲閃避讓,他究是血肉之軀,本領再好,也受不起這大鐵槌似的巨拳之一擊,如能讓他先打,或能出奇製勝。
陳家洛又向霍青桐一笑,意示感激,向忽倫大虎走上兩步,挺胸說道:“你打吧!”那使者對霍青桐說:“請你過來,咱們兩人一齊瞧著,要是誰腳步移動,用手招架,或是彎腰側身,閃避躲讓,都算輸了。”
霍青桐走到陳家洛身邊,低聲道:“別比吧,咱們另想法子勝他。”陳家洛低聲道:“你放心。”霍青桐無奈,隻得和那使者站在兩側作證。
陳家洛與忽倫大虎相向而立,相距不到一臂。眾人凝神注視,數千人悄無聲息。
那使者高聲叫道:“滿洲好漢打第一拳,回族好漢打第二拳,如果大家沒事,那麽滿洲好漢打第三拳,回族好漢再打第四拳。”霍青桐抗聲說道:“第一回合你方先打,第二回合就得由我方先打,第三回合再讓你方先打。依次輪流,方得公平。”那使者還未回答,陳家洛道:“他們是客,咱們就一路讓到底吧。”那使者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慷慨大方。”提高聲音,叫道:“好啦,滿洲好漢打第一拳!”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忽倫大虎呼呼喘氣,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運氣提勁,突然右胸凸起,右臂粗漲了幾乎一倍。陳家洛雙腳不丁不八,身子微微前傾,笑道:“發拳吧!”
幾名回族青年見了忽倫大虎的威勢,生怕陳家洛被他一拳打得直飛出去,跌下來撞破頭骨,站在陳家洛身後,擺好馬步,以便他飛跌出來時接住。木卓倫和霍青桐默禱真神護佑。香香公主卻是一派天真,心想既然我的郎君說過不怕,那就一定不怕。
忽倫大虎雙腿微蹲,勁貫右臂,呼的一聲,鐵拳夾著一股疾風,向陳家洛胸上猛擊過去,突覺對方胸部順著拳勢向後一縮。陳家洛胸部內吸之勢,和他這當胸一擊配合得若合符節,絲絲入扣,快慢尺寸,實無厘毫之差。旁人只見這一拳把他胸部打得凹了進去,可是說也奇怪,竟無半點聲息發出。
忽倫大虎一拳打到了底,明知再向前伸出半寸,便可結結實實的打在他胸上,然而就是差了這半寸,拳面不過在他衣襟上輕輕一擦。他一呆之下,拳頭一時沒縮回去。陳家洛笑道:“夠了麽?”忽倫大虎臉上一紅,這才縮回右拳。
眾人見這一拳明明是打中了,可是便如全然打在空處,無不驚奇。只有木卓倫和霍青桐看了出來,原來陳家洛內功精深,胸肌借勢消勢,登時又是佩服,又是欣慰。霍青桐笑靨如花,長長籲了口氣。那使者精通武功,也看出了這點,甚是驚疑。
陳家洛微微一笑,說道:“我要打了!”忽倫大虎大叫道:“打!”凝氣挺胸,胸口黑毛根根豎了起來。陳家洛手臂也不向後作勢,隨手一伸,輕飄飄一拳打出,波的一聲,在忽倫大虎胸前一推,使的是重手法中“大力金鋼杵”之勁。忽倫大虎覺得胸口雖不疼痛,然而有一股極大力量把他向後推去,知道腳步稍一移動,就是輸了,忙運全力,和身向前猛撞,抗拒對方這一推。這只是一刹那之事,哪知陳家洛這一拳發得快,收得更快,勁未使足,倏然收回。忽倫大虎千斤之力都在向前猛挺,前面忽然失了憑依,要想收勢,哪裡還來得及?
只見陳家洛身子微偏,砰蓬一聲,塵土飛揚,忽倫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已撲翻在地。
眾人都是一呆,這才拍手大笑起來。陳家洛一拳把這巨人打倒已經大奇,更奇的他不是仰面向天跌倒,而是俯伏在地。那使者忙伸手把他拉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哇哇大叫,原來已撞下了兩顆門牙。
忽倫三兄弟見大哥受傷,連聲怪叫,同時向陳家洛撲來。
忽倫大虎一定神,狂吼一聲,也撲上廝拚。眾回人見狀,紛紛搶前救援,混亂中兩個人影從眾人頭頂上躍過,人群中不見了陳家洛與霍青桐兩人。忽倫四兄弟突然找不到敵人,楞在當地。霍青桐叫道:“大家退下。”眾回人素聽她號令,一齊退開。
陳家洛緩步上前,笑道:“我早說要你們四人齊上。這就來吧。”大虎怒極,揮拳當頭猛擊。陳家洛晃身繞到三虎背後,雙手“閉窗推月”,在他背上一推。三虎一個踉蹌,險些撞在二虎身上。四虎左肘向陳家洛頭上撞到。陳家洛矮身從他脅下鑽過,隨手在他臂窩裡掏了兩把。四虎大癢,身子縮成一團,亂顫亂動,呵呵大笑起來。
眾人見這麽一個粗蠻大漢居然和少女般嫵媚怕癢,憨態可掬,俱都哄笑。香香公主叫道:“喂,你再呵他。”陳家洛依言縱近,又在他腰裡搔了幾下。四虎笑得蹲在地下,雙拳亂舞,卻哪裡打得著人?
霍青桐驚叫:“小心後面!”陳家洛已覺到背後有拳風來襲,倏地縱身,躍起丈余,二虎一拳便打了個空。四虎笑聲未歇,扭腰回身,右拳猛擊而出,正好打在二虎拳上。兩人一震,各自退出三步,連連怒吼,轉身來捉。
陳家洛在四人中間如穿花蝴蝶般往來遊走,存心戲弄,也不出手還擊,八個巨拳此起彼落,往他身上猛敲猛打,始終連衣衫也沒能碰到。眾人初見陳家洛趨避之際,往往間不容發,俱都為他擔心,但時候一長,都看出四個巨人定然奈何他不得。四巨人連連大吼聲中,突然嗤的一聲,二虎的褂子被撕下了一大片,眾回人又是一陣轟笑。那使者早看出陳家洛是武術高手,非四虎所能敵,連聲叫道:“住手,不必打啦!”
忽倫四兄弟打發了性,卻哪裡止得住?大虎呼哨一聲,倏然躍起,如一頭猛鷹般向陳家洛撲了下來,同時二虎、三虎、四虎一齊站到他身後,張開六條手臂,截他退路。這是他四兄弟獵獸時常用之法,縱然猛如虜豹,捷如猿猴,也是難以逃脫。眾回人一見大驚,許多少女齊聲尖叫。
陳家洛見大虎撲來,正想後退,火光下見三個巨大的影子映在地下,張開手臂,猶如鬼魅要搏人而噬。他身子微蹲,不再退避,待大虎撲到,左臂快如閃電,突然長起,在大虎左脅下一攔,用力向外推出,大虎登時在空中被他轉了小半個圈子,這時他右掌也已搭上大虎左腿,粘著一送,一半借勁,一半使力,大虎一個巨大的身軀向前直飛出去,蓬的一聲,頭下腳上,倒插在一個坑裡。這土坑正是他適才拔起白楊樹所留下。樹大坑深,泥土直沒到腰間,雙腳在空中亂踢,哪裡掙扎得出?
四虎猛吼追來。陳家洛跟他兜了半個圈子,看準方位,突然站住。四虎飛起右腳,當胸踢到。陳家洛搶到右側,右手抓住他褲子,左手抓住他背心,順著他一踢之勢向外力甩,四虎就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在空中手足亂舞,嘴裡怪叫,心裡害怕,只怕這一下要摔個半死,哪知波的一聲跌下來,身子軟軟的一彈,忙翻身坐起,原來恰好壓在那頭死駱駝身上。
陳家洛剛才見他手擲大駱駝,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家洛力氣其實遠不及他,一則四虎身子雖巨,究竟沒駱駝重;二則他這一腳踢出使勁極大,借勢推擲,大半還是用了他自身力道。
四虎還在半空,二虎三虎已從兩側同時搶到。二虎彎腰挺頭,向前猛衝,要一頭把敵人撲倒,三虎舉起雙臂,朝陳家洛頭頂狠狠砸下。
陳家洛立定不動,等兩人勢若瘋虎般攻到、相距不到四尺之際,右腳突然使勁,身子如箭離弦,呼的一聲,斜飛而出。他挨到最後一刻方才避開,要使這兩個巨人收勢不及。果然二虎一頭撞中三虎肚子,三虎雙拳也擊中了二虎背心。只聽得蓬蓬連聲,兩條大漢如寶塔般倒了下來。陳家洛不等他們爬起,縱身過去,乘著兩人頭暈眼花,抄起兩人辮子,牢牢的打了兩個死結,這才長笑一聲,走到香香公主身旁。香香公主樂得眉開眼笑,拍手叫好,眾回人更是呐喊歡呼。
四虎爬起身來,忙把大哥從樹坑中拔出。二虎三虎不知辮子打結,拚命掙扎,滾作一團。那使者忙去給他們拆解。只因兩人用力拉扯,辮結扯得極緊,使者解了半天方才解開。
忽倫四兄弟呆呆的望著陳家洛,非但不恨,反而齊生敬仰之心。大虎先走上來,大拇指一豎,說道:“你好本事,我大虎服了。”說著拜了下去。二虎等三兄弟也過來拜倒。陳家洛忙跪下還禮,見這四人質樸天真,對剛才如此戲弄倒著實有點後悔。五人站起身來,陳家洛不住道歉,四兄弟很是高興。
忽倫四虎突然奔出去,把那頭死駱駝掮了回來。三虎把他們的四匹坐騎牽到木卓倫面前,說道:“我打死了你們的駱駝,很是不該,這四匹馬賠給你們吧。”木卓倫執意不要。
那使者見此情形,十分尷尬,對忽倫四兄弟喝道:“走吧!”
跳上了馬背,心中仍不服氣,對香香公主道:“你真的敢去?”
香香公主答道:“有甚麽不敢?”走到木卓倫面前,說道:“爹,你寫回信,我給你送去吧。”木卓倫心下躊躇,這滿洲使者一再相激,非要他這小女兒去不可,不去是失了全族面子,讓她去吧,可實在放心不下,便向陳家洛招招手。陳家洛走了過來,木卓倫離座相迎,攜了他的手走到帳中。霍青桐與香香公主姊妹隨後跟了進去。
木卓倫一進營帳,立即抱住陳家洛,說道:“陳總舵主,哪一陣好風把你吹到這裡來?”陳家洛道:“我有事到天山北路來,途中得到消息,因此趕著來見你,想不到竟會遇見你的二小姐。”香香公主聽父親叫他“陳總舵主”,呆了一呆。
陳家洛雖與木卓倫講話,一直留神著她兩姊妹,見香香公主臉露惶惑之色,忙轉頭道:“有一件事很對你不起,我沒跟你說我是漢人。”木卓倫接著道:“這位陳總舵主是我族大恩人,咱們的聖經就是他給奪回來的。他救過你姊姊性命,最近又散了兆惠的軍糧,清兵不敢迅速深入,咱們才能調集人馬抵擋。他對咱們的好處,真是說也說不盡。”陳家洛連聲遜謝。香香公主嫣然一笑,說道:“你不說自己是漢人,原來是不肯提到你對我們的恩惠,我自然不會怪你。”
木卓倫道:“那滿洲使者如此狂傲無禮,幸得總舵主仗義出手,挫折了他的驕氣。他激喀絲麗去做使者,總舵主你瞧去得麽?”陳家洛心想:“他們族中大事,旁人不便代出主意,我只能從旁盡力相助。”說道:“我從內地遠來,這裡的情形完全不知,木老英雄如說可去,在下自當盡力護送。要是覺得不去的好,那麽咱們另想法子回絕他。”
香香公主凜然說道:“爹,你與姊姊天天都為了族裡的事操心,還在戰場上跟他們性命相拚。我隻恨自己沒用,不能出一點兒力。我去做一趟使者,又不是甚麽大事,要是不去,可讓滿洲人取笑咱們。”霍青桐道:“妹妹,我只怕滿洲人要難為你。”香香公主道:“你每次出戰,也總是冒著性命危險,我冒一次險也是應該的。他本事這樣好,我跟他去一點也不怕,姊姊,我真的不怕。”
霍青桐見妹子對陳家洛一往情深,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木卓倫道:“爹,那就讓妹子去吧。”木卓倫道:“好,陳總舵主,那麽我這小女托給你啦。”陳家洛臉上一紅。香香公主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向他溜了一溜。霍青桐卻把頭轉向一邊。
木卓倫寫了回書,只有幾個大字:“抗暴應戰,神必佑我。”
陳家洛見這寥寥數字辭氣悲壯,連連點頭說好。木卓倫把信交給香香公主,吻吻她的面頰,給她祝福。
霍青桐道:“妹妹,真神佑你,願你早去早回。”香香公主抱住了姊姊,笑著稱謝。
四人走到帳外,木卓倫下令設宴,款待使者和他的隨從。
席上那使者方通姓名,叫作和爾大。食畢,鼓樂手奏樂歡送賓客。和爾大一舉手,一馬當先,絕塵而去。香香公主等騎了馬跟隨在後。霍青桐望著七人背影在黑暗中隱沒,胸中隻覺空蕩蕩地,似乎一顆心也隨著七匹馬的蹄聲,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
木卓倫道:“青兒,你妹子真勇敢。”霍青桐點點頭,忽然掩面奔進營帳。
香香公主和陳家洛跟著使者奔馳半夜,黎明時到了清軍營中。和爾大請他們在一座營帳中休息,自行去見兆惠。向兆惠行禮畢,見他身旁坐著一名軍官,身穿皇帝親軍驍騎營漢軍佐領服色,向他微一點頭,對兆惠道:“稟告大將軍,小將已將戰書送去。回子很是橫蠻,不肯投降,還派人送了戰書來。”兆惠哼了一聲,道:“真是至死不悟。”對身畔的清兵道:“傳令升帳。”
命令下去,號角齊鳴,鼓聲蓬蓬,各營正副都統、參領、佐領,齊在大帳伺候。兆惠步到帳中,眾軍官躬身施禮。兆惠命在將位左側設一位子,請奉旨到來的驍騎營軍官坐下,再命三百名鐵甲軍親兵手執兵刃,排成兩列,兵衛森嚴,然後傳回人使者入見。
香香公主在前,陳家洛跟在身後。香香公主臉露微笑,毫無畏懼之色。眾人見回人使者便是昨日陣上所見的青年男女,都感驚異。兆惠本想臨之以威,哪知從刀槍叢中進來的竟是這美貌少女,一時倒呆住了。香香公主向兆惠行了禮,取出父親的複書,雙手呈上。
兆惠的親兵過來接信,走到她跟前,忽然聞到一陣甜甜的幽香,忙低下了頭,不敢直視,正要伸手接信,突然眼前一亮,只見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指如柔蔥,肌若凝脂,燦然瑩光,心頭一陣迷糊,頓時茫然失措。兆惠喝道:“把信拿上來!”那親兵吃了一驚,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香香公主把信放在他手裡,微微一笑。那親兵漠然相視。香香公主向兆惠一指,輕輕推他一下。那親兵這才把信放到兆惠案上。
兆惠見他如此神魂顛倒,心中大怒,喝道:“拉出去砍了!”
幾名軍士擁上來,把那親兵拉到帳外,接著一顆血肉模糊的首級托在盤中,獻了上來。
兆惠喝道:“首級示眾!”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見他如此殘暴,想到那親兵為她而死,很是傷心,從軍士手上接過盤子,望著親兵的頭,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
帳下諸將見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這時都願為她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級能給她一哭,雖死何憾?”兆惠見諸將神情浮動,正要斥罵,那斬殺親兵的軍士見她愈哭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殺錯了,你別哭啦!”拔出佩刀在頸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難過。陳家洛心想:“這孩子哭個不了,怎是使者的樣子。”伸手輕輕扶住,低聲慰撫。
兆惠素性殘忍鷙刻,但被她一哭,心腸竟也軟了,對左右道:“把這兩人好好葬了。”打開回信一看,見了那幾個字,哼了一聲,道:“好,後天決戰,你們回去吧!”坐在他身旁的軍官忽道:“將軍,皇上要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
陳家洛本來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對帳中諸將視若無睹,聽得這話,抬起頭來,只見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對頭張召重。這時張召重也認出了陳家洛,見他穿著回人服裝,更是訝異。兩人四目相視,誰都想不到對方竟會在此處現身。
陳家洛牽了香香公主的手,轉身而出。張召重忽地從座上躍起,不等落地,掌風已及陳家洛身後。陳家洛左手攬住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擊一掌,腳下毫不停留,搶出帳去。張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來。眾將對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大將軍已讓他們回去,何以這驍騎營軍官要多管閑事,心下不滿,均不相助攔阻。
陳家洛攬著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騎, 隻竄出兩步,張召重已繞到前面,冷笑道:“陳總舵主,幸會幸會!”陳家洛暗暗心驚,懷中掏出六枚圍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對香香公主道:“我纏住這人,你快上馬逃走!”香香公主道:“不,等你打倒他,咱們一起走。”陳家洛那有余裕對她說明這人武功比自己高強,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閃讓,抱起香香公主放上紅馬鞍子。
張召重雙手各接住兩枚棋子,低頭縱躍,向陳家洛撲來,避開了余下的兩枚棋子,這一躍既避暗器,又追敵人,守中帶攻,不讓對方有絲毫緩手之機。陳家洛不敢戀戰,身子一挫,鑽入了白馬腹底。張召重一掌堪堪擊到馬臀,倏地收勁,改擊為按,單掌按住馬身,人未落地,飛腳向陳家洛踢去。
陳家洛處身馬底,轉身不便,敵人這一腳又來如閃電,人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馬腹上一舉,白馬受驚,雙腿向後倒踢。
張召重單掌使勁,倏地躍出丈余。陳家洛翻身上馬,叫道:“快走!”香香公主提韁縱馬,張召重又已躍上,飛身向她撲去。陳家洛大驚,雙腳力踹馬蹬,和身縱起,向張召重撲去。
陳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對方,正面碰撞必定吃虧,堪堪碰到,右手已拔短劍刺出。張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劍的手腕,兩人一齊落地。張召重右手隨手一掌,陳家洛施展師門絕藝“反腕勾鎖”,左手晃處,已拿住他的右掌。兩人在地下糾纏拚鬥,貼身而搏,誰都不敢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