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沒有月亮。不到十一點，遊客早早回到了酒店。而南山的山，寂靜了;南山的湖，也平靜了。就連南山的蟲鳴鳥叫，似乎也乖巧了許多。總之，一切歸於個人的世界，進入不許打擾模式。

　　柳陽不到十點，也關了電視，關了手機，合上了一直習慣的日記本。隻是四腳八叉地，也不管是什麽睡姿。其實，也說不上是睡。有時，坐在床上，發一會兒呆。過了一會兒，又直接趴下了。再過一會兒，又想坐起來。

　　就這樣，耍賴似的在床上，翻來覆去，左思右想。當然，腦子裡，空空的，又滿滿的，也不會清晰什麽具體的事情，又不斷有亂七八糟的信息湧入。他有些憤怒了:搞什麽呢，幹什麽呢！也不知在想什麽！可是，看看空空的房間，再看看寂靜的酒店，他最終沒有喊出來。

　　他起來喝了一口水，突然，莫名地又想再喝一杯啤酒。最好，來上一杯家鄉的30度左右的米酒，就更好了。何以解憂愁，只求杜康酒。或許，喝醉了，就什麽也不會想了吧?想到這，他咽了一下口水。

　　此時，他有一點是思路清晰的，還可以充分證明自己是真實地活著。他的手腳還能動，還能上床下床，還會想著上衛生間，還會想著那一杯啤酒。

　　但是，他又知道，自己真的很困，很累了，應該要安靜下來，必須早睡。這是醫生交代的，也是老婆霍豔交代的。可是，為什麽閉不上雙眼呢?一閉上眼睛，腦袋就一片又一片空白。這情景，恍如有什麽東西，在拚命往腦袋裡頭塞，直塞得頭皮發脹，腦門發漲，仿佛一頭的腦漿，隨時要噴射而出。

　　這腦袋，會“砰”的一聲，炸裂嗎?

　　“當當當”，“當當當”……這時，遠方傳來一陣又一陣奪魂的聲音。是的，這是南山山頂的寺廟裡的鍾聲，它在一下，又一下敲響了。這夜半的鍾聲，在預示著什麽呢?聽說，這鍾聲每敲響一下，不是一個生命的結束，就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這鍾聲，是有節奏的，也是蠻不講理的。是這樣的嗎?是催命的鍾聲，還是生命的宣告?

　　“當當當”，“當當當”……那麽，今晚的此時，今晚的鍾聲，這是生命的輪回，還是一個個魂魄在索繞?

　　聽，這鍾聲深沉、洪亮、綿長，真是震撼人心，直透心髒。過一會兒，又突然寂靜了，寂靜得讓人心裡發毛。幾時，這鍾聲再響呢?

　　柳陽自言自語道:挺好的，敲吧！管你是死了人，還是一個嬰兒在呱呱叫。仔細聽，這鍾聲，還是挺好聽的。如果不敲幾下，似乎晚上更睡不著了。

　　他上過南山的寺廟，對這鍾，倒也是熟悉的。據說，這形大體重的鍾基頻低，儲能大，這樣才能使鍾聲深沉綿長。如果用加入錫的青銅製鍾，那就比黃銅和鐵製鍾聲音要青脆。鍾的下部和鍾唇加厚外張，使聲音向外輻射能力更強，這樣就會使鍾聲洪亮。

　　所以，大凡具有感染力的佛事鍾的鍾聲，都是由形大體重、鍾唇厚而外張的青銅鍾發出的。看來，這南山寺廟的鍾，應該是很有歷史沉重感的青銅鍾吧?

　　按照佛教的說法，佛寺的鍾大多是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18下，慢敲18下，不緊不慢再敲18下，如此反覆兩遍，共108下。不信，你可以數數看。那麽，為何要敲擊108下呢?有人說是一年有12月、72候(五天為一候)，合為108，象征一年輪回，天長地久。另一說是，人有108種煩惱，

鍾響108響，以盡除人間煩惱。　　而且，敲鍾時，可別忘了耳聞心誦:鍾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炕，願成佛，度眾生。如此發心，福慧雙修，功德無量。

　　但此時，柳陽隻是數著這夜半鍾聲，卻無法耳聞心誦。真煩人啊！睡不著！

　　在鍾聲的敲響中，柳陽就這樣，迷迷糊糊中，睡著了！真的睡著了?又在迷迷糊糊中，又醒過來了！真醒過來啦?眼前，突然，有一聲聲尖銳的喊叫:

　　醒過來啦！醒過來啦！醒過來啦！

　　醫生！護士！有人嗎?醒過來啦！

　　快，快，快來人呀！

　　別著急！別著急呀！急什麽呢！

　　我的天啦！

　　是真的啊！真的醒過來啦！好事！

　　夜色，在一層層加深，黑色重疊著黑色。隻有那冬天的寒風，還在加班加點，絕不懈怠，一陣忽忽作響，一陣又昏昏若睡。這一切，似乎提醒大家這山城的溫差，還是明顯的。凌晨時分，不少人帶著鼾聲，或是夢話，一個個進入了貪婪的夢香。就連房間裡無意溜進來的一隻小老鼠，還有一隻厭惡的蟑螂，通通鑽到最隱匿的處所，打起了瞌睡。可此時，一陣，又一陣尖銳的喊叫聲，劃破了這寂靜的病房！

　　也就一會兒的工夫，病房頓時熱鬧起來，忙碌起來。連最睡不醒的二叔也大叫了一聲:和啦！打麻將嗎?

　　一個新的生命，又要復活了！會獲得重生嗎?會更加有活力嗎?

　　外面走廊裡，過了一會兒，傳來一陣忙亂有力的腳步聲，急促中，又不失平穩。

　　護士照例在病房裡，轉來轉去，臉上露出如慈祥的母親般的微笑，輕輕安撫著一切。漂亮的女護士，也是一劑世界上最好的鎮靜劑。雖然聽朋友說，護士老婆一回到家，就毫無征兆地變臉了，完全失去了上班時對待病人的溫柔，動不動就要拉長臉，就像誰欠了她八輩子似的，苦大仇深啊！此時，總會找老公或家人發泄一下。不要怪她，笑得太多，實在笑不出來了！要理解，估計是典型的職業病啊！

　　“別緊張，沒事的！”

　　“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大家保持安靜！”

　　“醫生馬上就來！”

　　醫生拿著小手電，跑過來了。一支似乎可以喚醒任何記憶的神筆，在柳陽的雙眸前，晃來晃去，還不時撥拉著眼皮。最後說道:

　　“感覺怎麽樣?”

　　“張開嘴巴……”

　　醫生一邊檢查，一邊安慰大家。

　　“沒事啦！好好靜養！”

　　“不要多說話。有事叫護士。”

　　呵呵，這是醫生的專利，先叫護士，再叫醫生。或許，這也叫工作程序，不能亂來。

　　雖然看上去，醫生的語氣有點不太熱情，明顯語氣中，還有那麽一點子胡椒味。一句沒啥大事了！聽了之後，誰也不計較了，心裡還是挺暖和的。救死扶傷，治病救人，醫生簡單、簡短的一兩句帶診斷性的話，非常重要，信息量足以讓病人好好揣測幾天。有時要比一些權高位重的官員的話，還要管用。有時，還像代表了決定生死的審判官，有一份生命的份量，沉甸甸的。

　　“好的，好的，謝謝醫生！”霍豔一臉的歡快，絕對比成功上完公開課後還開心。

　　兩天又兩夜，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噩夢啊！總算醒過來啦！柳陽其實似乎清楚得很，清醒得似乎自己都有點驚訝。嘴角露出一絲絲微笑，可能比平時的樣子，還是有點難看的，甚至是有點嚇人，喃喃說道:我沒事！我沒事！

　　幾天來，感覺似醒非醒，就是睜不開雙眼。好困好累，以往所有的快樂、煩悶、牽掛、憤怒，似乎全都無關緊要，隻是想好好睡上一覺，太困了！當然，依稀中，還是隱約聽到了不少雜亂無章的聲音:

　　其中，或有撕心裂髒的慘叫，有悲天慟地的呻吟，有哭爹喚娘的呼喊，有欲哭無淚的無奈，還有爆炸聲吧，還有撞擊聲吧，還有警車鳴笛聲吧?或許，還有罵街的，打架鬥毆的?這一切和誰有關呢?

　　是車禍！車禍！這一可怕的名詞，突然間，如一條條毛毛蟲子，遊到柳陽的腦袋殼裡，一直往最深處遊蕩，有時還會停駐不前。柳陽突然坐了起來，把腦袋晃個不停，忍不住咕嘟:完了，完了！怎麽回事！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有時，人一清醒，比失去記憶，或許更痛苦！人間的悲歡離合，又要開始重演了。

　　“沒事吧?怎麽啦?你……”

　　“怎麽辦，怎麽辦呀?”

　　“好痛，有點暈！”

　　“不要動，好好休息！”

　　霍豔一驚慌， 就有點緊張了;一緊張，就六神無主了。就像學開車一樣，駕校教練說，竟然分不清左手和右手――最後，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手。難怪考個科目二，還一補再補，最後還是補不過。教練還笑她，要想補考通過，就應該先補補腦子。

　　他看了一眼霍豔，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開始檢查起整個身子，上下左右，裡裡外外。頭，在。手，在。腳，在……試試，都還能動。還好，感謝柳保公！感謝祖宗保佑！所有的零件都在，完好無損！

　　柳陽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麽，急忙問道:

　　“我的手機呢?沒摔壞吧?老婆！”

　　“還好著呢！還說什麽手機，醫生說，要多休息！”

　　“怕什麽，沒事的！”

　　“好吧！”

　　霍豔趕忙從柳陽的挎包裡翻弄，找出熟悉的手機。手機，早已關機，但還有電。而且還好，手機還能正常運轉。柳陽瞥了一眼老婆，快速地刪除了一些敏感信息。

　　“老婆，不好意思，讓你辛苦了！”

　　“嚇死我了，老公！沒事，上天保佑啊！人沒事就好！”

　　“嗯，沒事，我沒事！單位上請假了嗎?”

　　“早請了，你們的唐局長，還有黃主任都來過電話。”

　　“還有你的不少同事，也來過電話。”

　　“好的，我沒事了，你回去休息一下。”

　　“好點了嗎?”霍豔淚眼婆娑，一滴，一滴，滴在柳陽白色的床單上。不過，看得出來，臉上還是有一絲欣喜流了出來。人，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