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得?』
斐蓁皺眉,有這麽多麽?他最多只能想到三個方面。
龐統嘿嘿笑,示意斐蓁先說說。
斐蓁扒拉著手指頭說道:『其一,若是曹丞相可得於關中,自然什麽都不用多說,此一得也,其二,若是不可得於關中,曹丞相亦可借此統合山東之內,除離心之人,聚同流之朋,收攏一批財物土地……其三麽,倒是我方才剛想到的……曹丞相可能早有與關中斷絕之心,只是山東之人不允,所以這一次乾脆就借機會……嗯,從此之後,便是各憑實力,猶如戰國秦趙之爭……』
龐統撫掌稱讚。
棗祗也是朝著斐蓁豎立起大拇指。
作為最早跟著斐潛的謀臣,不管是龐統還是棗祗都希望斐潛的繼承人是有能力的,而不是癡呆傻苯,隻懂得吃喝玩樂的高等衙內。
斐蓁嘿嘿笑,然後好奇的問龐統所說的五得是什麽……
龐統笑了笑,原本不願意講,但是斐蓁一再相求,最後還是說道:『其實也就五個字,「兵民朝野盟」罷了。』
『兵民朝野盟?』斐蓁重複著,然後琢磨著,越是琢磨,便是覺得自己方才所說的三點,似乎只是龐統所說的『兵』中一字?原本得意的笑容,便是有些尷尬了起來。
棗祗試圖安撫著,『我在世子這麽大的時候,還只會懂得些花花草草,根本不想要讀書呢……』
很顯然,棗祗其實並不是多麽懂得安慰人。
斐蓁點了點頭,然後還是不肯罷休的琢磨著,『這「民」……啊,懂了!這一但開戰,山東必然需要征發民夫,轉運糧草,運輸軍需,而這些從山東之地上征發的民夫,曹丞相最後肯定是吞下來了!一方面可以壯大自身,又可以侵削山東地方豪強士族!』
龐統目光微微一亮,『不錯。』
方才斐蓁說三點,龐統很是誇張的撫掌稱讚,而現在卻是淡淡的一句不錯,但讓斐蓁更受到激勵,興致高漲。
斐蓁扒拉著手指頭,『「朝」,曹丞相原本在朝堂之內,也並非完全可以一手遮天!此番前後試探,除了在軍事上的收獲之外,還可以確定在朝堂之內的敵友!不論勝敗,曹丞相都可以借此機會清除異己!就算是敗了,也可以說是這些異己在扯後腿,免除後患!』
不僅是龐統,還是一旁的棗祗,都在點頭。
斐蓁越發的思路順暢,頭腦清明,『「野」就是之前士元叔說的那些山東地方士族,他們只求自身安穩,遊離在野!這些人……對了,士元叔方才說過,之前曹氏有傳言,說關中如何,我父親如何,所以這些遊離在外的地方士族還並不在意關中!現在不論勝敗,都足以扭轉這些傳言!凝聚山東在野之力!而這個「盟」,就是江東!』
雖然還有些出入,但龐統再次鼓掌,棗祗也在一旁再次豎起拇指。
雖然說和之前的誇讚相似,但是這一次斐蓁真切的感受到了內心湧動起來的歡喜,但也深切的感受到了和龐統等人之間的差距,因此態度頗為謙遜回禮而謝,並且向龐統請益其中的要點。
『戰,若是能勝,自然是最好。』龐統說道,『不過很多戰事,或是應對匆忙,或是迫不得已,因此不得不考慮,若是戰敗當是如何。能從勝戰之中得益的,古今之人不知凡幾,唯有從敗戰之中可得其益的,卻並不多……不過這一位曹孟德,自討董起軍,幾番勝敗,正是此中翹楚,最是擅長亂戰,亂中取利,不可不防……』
棗祗在一旁補充說道:『如今北域傳信,氣溫逐年下降,冰封之時越發提前,與主公所言相吻合……怕是距離氣候巨變之日不遠矣……屆時春日嚴寒,夏日酷旱,秋日無獲,冬日冰封……山東之地雖說位於中原,但曹丞相多半也是有所察覺……』
龐統沉默了下來,神情頗為嚴肅。
斐潛一直以來,都在考慮著後續面對小冰河時期的問題。
歷史上曹操在赤壁之戰之後,從攻勢轉變成為守勢,當然更多的是他手上的青州兵基本被打光了,另外一方面則是北方的氣候可能已經有所轉變,而歷年不斷的征戰又沒有及時的恢復元氣,導致北方在多方面的因素下不得不進入了防守模式。
當然,這或許也只不過是一部分的原因……
經濟發展到了一定程度之後,就越發不可能說脫離整體社會,單獨的進行發展,就像是關中如果沒有山東的這些士族豪強,這些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的家族財富積累,斐潛在長安推出的各類奢侈品,以及那些西域的昂貴商品,也難以找到合適的市場。
山東之地,士族林立,各自肚腸,同樣的,斐潛這裡也不能算是多麽心齊。真正齊心的,永遠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其余大部分都是追隨者,甚至是盲從者,亦或是被席卷著不得不跟隨的人。
若是關中真心齊,就不會有呂布鬧騰西域的事情了。
龐統點了點羌煮的銅鍋,說道:『山東就像是這羌煮,眾人圍坐,各自分食……若是各自安分,倒也是吃得暢快,但是有人覺得自己所食甚少,旁人所吃更多,便是鬧將起來……將會如何?』
斐蓁疑惑的問道,『不是有掌杓之人麽?』
棗祗搖頭笑道:『曹丞相,名為丞相,但是……呵呵……未必人人都服……』
山東最大的問題,就是黨爭。
明明已經知道是東西對壘,進入了關鍵時刻,還免不了陷入了無休止的黨爭。而這個黨爭,和後世的黨派,其實概念上略有差別。
後世的黨派正常都有一個明確的紀律和綱領,而封建王朝的黨派,則更像是因為某種政見相同,利益相似然後相互集結在一起的報團取暖。
就像是曹操治下的豫州派和冀州派之間的紛爭。各自都不服氣,都想要壓對方一頭,明知道有時候會損傷大局,但是只要對自己這一方有益,那麽傷一點大局又能算是什麽問題?
早期大漢的黨爭,其實帶有一定的進步性的,因為這些士族子弟是對於大漢之中的一些弊病,對於官吏,包括宦官的貪腐不滿進行抨擊。這也是很多士人,包括袁紹和曹操初期較為淳樸的觀念,認為只要是除掉了十常侍,天下就能太平。
但是這個天下的禍端,真的就只是宦官閹黨?
整個大漢的政治體系已經腐朽,或者說已經跟不上時代發展的需求了。這問題和其中的個別人有關,但是並不是全然就在某個人身上。山東之輩的酸棗之盟,就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不管是解決了十常侍,亦或是解決董卓,都只是暫時的處理了表面上的問題,而更深層的問題,其實一直都在他們自己的身上,在整個的政治體制上,在他們的思想深處。
『主公離朝堂,複北地,平關中,連川蜀,通西域,』龐統微微抬頭,目光炯炯,『就是為了走一條和之前大漢完全不同的道路……而這一條路,山東之人還在彷徨!他們沒想著跟上來!』
『若得食安逸,當大智大勇之人,方可居安思危。』棗祗輕歎道,『山東之輩,就是之前得食太過安逸了……』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昔日於鹿山之下,主公取書簡置於桌案之上,言何為世家,何為庶民……書簡陳腐,庶民空空……你我是欲於陳腐,亦或是……』
『世家陳腐,庶民空空?』斐蓁說道,皺眉思索。
棗祗在一旁說道:『所以主公建青龍寺,一方面是清掃書簡陳腐,正經正解,一方面也是讓庶民能有讀書之道……』
斐蓁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麽,點了點頭。
十常侍貪腐,看著強大,實際上是依附皇權來辦事,而一旦皇權衰敗,宦官就像是個屁,連味道都讓人嫌棄。而山東之輩心思更加繁雜,有憂心大漢者,但是更多的是自私自利,雖然掌握著知識,但是已經腐朽。
『從那時開始,我等明白了一件事……天人感應,應該廢除。』龐統沉聲說道,『若是不廢除此律,三公無心朝政,百官就猶如散沙!曹孟德不領三公而據丞相,亦是為了免此厄。』
天人感應,原本是漢武帝為了加固皇權搞出來的名堂,但是後來就變成了背鍋的笑話。三槐高堂,成為了輪流背鍋俠,開啟了黑鍋年代。原本三公應該是皇權輔佐,百官之首,以及上下溝通重要渠道,最終成為了虛幻。
擔任三公很風光,但是今天還是高官,明天可能就被罷免,這樣的工作環境下,也就自然沒有誰是實心做事,都是混日子。
於是,大漢朝廷就從上到下,陷入了分裂和極度低效運轉之中。大漢最終衰敗的局面,雖然不能全數算到山東士族的頭上,但是原本掌握了最多的知識,最應該指引前進的方向,維護國家運作的這些所謂清流官吏,地方表率,確實是在大漢衰敗的時候,不僅不能力挽狂瀾,而且還拖拽著大漢一同跌落深淵。
同時,為了讓自己,或是自己的家族後人不至於每次都莫名其妙的背黑鍋,大漢士族世家就開啟了以讖言對付讖言,以毒攻毒的年代,旋即群魔亂舞,各種微言大義,企圖搶奪解釋權,最終變成了自由心證,隨意注解,原本應該成為傳播知識,塑造三觀的上古聖賢之言,變成了自私自利爭權奪利的工具……
『這都是我父親……在鹿山之下就提出來的?』斐蓁瞪圓了眼,有些覺得不可思議,『那……那麽早?』
『雖然當時主公沒有明說,但是……』龐統轉頭和棗祗對視一眼,笑了笑說道,『其實不僅是我,子敬,還有元直等人,皆明此意……』
吃飽喝足,三人離開了小亭,重新回到廳堂之中。
就像是父母天天和孩子一起,就不容易察覺孩子的成長一樣,孩子天天跟著父母,也不容易察覺父母有多麽厲害。
三人站在了廳堂之內的地圖之下。
『既知曹孟德之所欲,』龐統指點著圖輿說道,『世子可試破之。嗯,不必具體調兵遣將,便如主公一般,以大局變化而戰之……世子可願一試?』
斐蓁躍躍欲試,站在圖輿之前沉思。
征戰的具體布置,當然不能讓斐蓁來指揮。
棗祗向龐統投去詢問的目光。
龐統微微點頭。
作為斐潛的第一謀臣,他跟著斐潛的腳步,一路追隨,一路成長。雖然斐潛沒有明說,但是他能明白斐潛為什麽給斐蓁取名為『蓁』之意。
蓁,草木茂盛也,或是荊棘叢生也。
起於草木之中,途徑荊棘之道。
西秦奮三世,方有天下一統,而如今呢?
斐蓁作為承上啟下之人,有著超出尋常人的重要責任,自然就需要更快的成長,壯大,才能使得這一條荊棘之道,能夠後繼有人的走下去。
斐潛讓龐統來暫時教導斐蓁,就是希望逼迫斐蓁在父母不在身邊的時候,學會獨自的思考和判斷,並且要懂得什麽樣的判斷,會導致什麽樣子的後果,以及出現了後續問題又是要如何應對。這些問題,都是斐蓁跟在斐潛身邊所學不到的。因為斐蓁會下意識的看斐潛,依賴父母,並且想要從斐潛那邊尋求到解決問題的答案。
成長,從獨立的思考,並且獨立的解決問題開始。
『若是不論軍事,只是探尋大局變化……』斐蓁也是站到了圖輿之前,沉吟著說道,『一旦開戰,除卻兵卒攻伐死傷之外,亦需民夫轉運糧草……而民夫一旦長途跋涉,糧草運輸,一來荒廢耕田,二來路途消耗……常平,準平倉廩之糧,皆會因戰所需而動用……對了,若是尤自不足,便會征調!』
斐蓁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龐統,卻看到龐統好兩三層的下巴,紋風不動將表情遮掩得嚴嚴實實。
『嗯……』斐蓁只能是回頭繼續想,『征調是必然的……按照世叔之前所言,若是山東一旦征調……地方大族必然借機斂財,罪歸於曹孟德,利歸於自身,至於百姓……怕是黃巾之事再現……明白了!到時候山東江東地方糜爛,只需要輕騎直進,便是天下易旗!』
『說的好!』龐統點頭道,『就是如此!征戰之法,並非僅以力為勝!西羌之苦,便是山東之痛!觸之則驚!』
西羌之亂是整個大漢的痛苦,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又有誰能想到西羌之亂究竟是如何產生,如何發展,又是應該怎樣應對呢?
沒有,山東士族頂多就是感慨一聲而已。
沒有總結,沒有預防,沒有改進,什麽都沒有,只是留下一條深深的疤痕,表面上愈合了,實際上根本就沒好,如今只要再碰一下,便是立刻會迸裂,流出血來。
官吏是不具體生產的。
所以整個社會所有的開支,全部都是由普通百姓付出。
稅負越重,老百姓越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怎麽辦,最終就只有反抗。
造反的人就越多,朝廷就需要更多錢去鎮壓……
若是咬牙在其他地區征調,鎮壓叛亂的話,那麽其他地方的賦稅征調就更重,有可能其他地方也會叛變造反。
若是不鎮壓,那麽不光是這些地區的賦稅就收不回來了,而且還會導致其他地區也同樣借口說有叛亂,交不上賦稅。
反正地方上沒錢,想要鎮壓,朝堂要給錢。給錢了也不一定能鎮壓成功,搞不好按下這一頭便是翹起那一頭。於是,這就徹底的陷入了惡性循環的泥潭中,怎麽也逃不出來。
龐統點了點頭說道:『主公原本是想要先在江東挑起此事,然後蔓延到山東……屆時兗冀豫徐揚等地,貧者逾貧,富者越富,便如乾柴置於灶火之側,須臾之間便是滔天烈焰……只不過山東江東似乎也有所察覺,便是趁西域之亂而起事……』
只可惜……
所以之前斐潛說,當下開戰有些早,並不是最好的時候。
這一點,龐統也是非常認可的。
這個年代,普通民眾基本上都是文盲,根本不懂什麽是未來,什麽是正途,今日只要有人給點好處,便是叫爹,明日又有他人給點錢財,便是立刻掉頭稱爺爺,將昨日之爹丟之一旁。因此指望這些在山東江東的百姓,絲毫沒有任何基礎,沒有任何前提條件,就能夠參與到社會變革,文明推進的過程當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這些山東江東的百姓,更習慣於他們祖輩的生活,平常只需要有口飯吃,有一點小樂子,就可以繼續活下去,而王朝的發展,社會結構的改變,對於他們來說,太過於遙遠。
斐潛為什麽在長安三輔能夠擁有穩定的民心,除了農學士工學士在努力開民智之外,其余大部分的功勳都是要算在『福利』上面。
首先斐潛安置了大量的流民,給了這些流民耕田和住所,雖然說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來償還租金,但是無形當中就等同於將這些民夫捆綁在了斐潛政治集團身上。即便是最傻的民夫,都清楚一旦斐潛倒下,那麽他們的田地和房屋就會被其他人剝奪,搶走,因此支持斐潛,就等同於是在支持他們自己。
而一旦斐潛想要在山東『收買民心』,因為山東人口基數龐大,所以必然導致開銷暴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暫且不論過程當中是否有山東官吏,地方豪紳上下其手,就算是斐潛用自己人,用巡檢農工學士來辦理,也一樣承擔不起龐大的開支。
另外一方面,現在關中不管是兵還是民,對於山東江東之地的人都有心理上的優勢,畢竟關中的待遇天下第一, 而一旦斐潛真的迅速擊敗曹操孫權,那麽一碗水端平之後,大家都一樣了,必然有人不服。
若是一碗水端不平,那就更精彩了。
因此,不如讓曹操和孫權先去點個火……
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曹操和孫權或是對此有所察覺,或是恰巧碰在了一起,進而變成了當下這樣的局面。
不過,既然已經是如此了,也就只能是乘勢而行。
龐統微笑著,『知否,如今長安城內,已有北域趙子龍心懷不軌,多有二意的傳聞?』
『Σ(oдo)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