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多爾袞在十六日晚上到達西拉塔拉城後就對眾人說“明天要比往日多行一倍的路程”,可是話雖如此,他仍然極為不放心吳三桂的誠信問題,第二天一清早開始前進後,行軍沒有加快;從十七日開始,清軍行速稍加快,每天行八十裡,十九日中午進至錦州,在城中歇息一個時辰之後,再度開拔。 當天晚上,浩浩蕩蕩的中軍終於抵達距離山海關只有兩百余裡路程的連山驛。這裡名為“驛”,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座隱藏在群山中的小城而已,並且周圍只不過散落著幾座稀稀落落的屯子,所以根本沒有任何供大軍住宿的地方。於是這些隨軍來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仆,各成聚落,分別搭起許多氈帳,然後是護軍營的官兵們駐扎的許多氈帳,加上許多馬棚和廚房;輜重兵住宿的各種帳篷,在周圍一裡范圍內,大本營處處燈火,馬嘶、人聲,十分熱鬧,儼然是小小的行軍朝廷。
大約酉時過後,各處駐軍開始安靜下來。我剛剛替多爾袞處理完畢一批奏折後,伸了個懶腰,揉了揉被燭煙熏得酸痛的雙眼,走出營帳來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站在帳門口,但見夜幕深沉,月明星稀,四野寂靜,原野上燈火點點,盡是軍營連著軍營。
我記得,這連山日後改名叫作錦西,就在錦州和盤錦附近,這裡不但群山環繞,而且最富有特色的就是很多白色的懸崖峭壁,那是燒石灰和作磨刀石的最佳材料,我小時候座火車不止一次經過這裡,每一次火車都要穿過長長的隧道,經過幾座鐵路橋。而現在一下子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的古代,自己再次故地重遊,卻是以這樣的身份隨同滿清入關的大軍經過,實在是當年想也不會想到的事情。
思緒又飛回古代,聯想到史書上讀到的一個片斷:順治七年二月,多爾袞曾經率領眾多王公大臣們會獵於連山,主要目的是來迎娶朝鮮國王親自護送來的公主,那個國王,就是眼下我名義上的兄長李淏,而那位成為多爾袞繼妃的公主,就應該算是我的侄女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好笑,不少對於歷史不求甚解的人因為這件事而指責多爾袞好獵漁色,以出獵的名義偷娶朝鮮公主。想想看,當時他的元妃亡故,成了鰥夫,娶朝鮮公主也是正大光明地下過詔書,由國王親自送親來,鄭重其事地舉行了儀式,是兩國之間為了鞏固關系的一次重要聯姻,怎麽可能說是偷娶呢?不過說他好獵,倒也絲毫沒有冤枉他,一個人可以將嗜好進行到不顧性命安危和身體健康的份上,也算是為這項活動大無畏地獻身了吧?
不過我深信,這段歷史將不複存在,就讓它當作我那個時代的一個模糊而啼笑皆非的記憶吧!
由於眾軍均已休憩,所以燈火也逐漸熄滅不少。只是不遠處,仍然有一堆篝火正熊熊地燃燒著,仔細一看,不但多爾袞在,而且洪承疇、范文程,還有阿濟格、阿巴泰、多鐸等王公貝勒們都在,倒是挺齊全,可以說是眼下大清的精英人才,文臣武將,濟濟一處,足有十數人,大家正圍著篝火熱熱鬧鬧地談著什麽。
倒是多鐸的眼睛最尖,他正衝著我的這個方向,於是高聲招呼道:“嫂子,過來坐啊!”
他這一喊,周圍幾乎所有人都紛紛轉過頭來看,我頓時一陣不自在。倒也不是怕這麽多身份高貴的滿洲貴族和文武大臣們看,而是眼下很顯然並非聚會筵席,而是在商議軍務大事,要我就這麽過去在這群男人堆裡大喇喇地一坐,實在有失體統。
正準備謝絕時,多爾袞也回過頭來,微笑著示意,“你不必回避,就直接過來坐吧,我也想聽聽你有什麽看法呢。”說著就挪了挪身,給我讓出了一塊地方。
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客氣,於是我就稍微推托了一下,走上前去,跟幾位王公們含笑致意,然後在多爾袞身邊的氈墊上跪坐下來。多爾袞將一封書信遞給了我,道:“方才拜然和吳三桂的使者一道趕回來,向我回稟完眼下山海關那邊的情況,同時把吳三桂的回信也送來了,你看看吧。”
我淺淺一笑,說道:“王爺這兩三日來一直憂慮不清楚那邊的最新狀況,所以不敢貿然加速行軍,幸好正口渴時,有人送楊梅來了。”接著展開書信,瀏覽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接王來書,知大軍已至寧遠,救民伐暴,扶弱除強,義聲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實為我先帝,而三桂之感戴,猶其小也。三桂承王諭,即發精銳於山海以西要處,誘賊速來。今賊親率黨羽,蟻聚永平一帶,此乃自投陷阱,而天意從可知矣,今三桂已悉簡精銳,以圖相機剿滅,幸王速整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夾攻,逆賊可擒,京東西可傳檄而定也。又仁義之師,首重民安,所發檄文最為嚴切,更祈令大軍秋毫無犯,則民心服而財土亦得,何事不成哉!”
閱畢,我抬起頭來,卻沒有直接發表看法。畢竟眼下相當於大半個朝廷,整個內閣或者後來的軍機處,我的身份實在不能過於托大,顯得不懂得安分守己,過分惹人側目就不好了。
“照你看來,吳三桂這一次算不算是投降?他究竟還有什麽算盤要打?”多爾袞問道,同時他也注意到了我的顧慮,於是接著寬慰道:“你不必拘束,這裡都是咱們的自己人,心裡有什麽看法直接說出來就是。現在並非朝堂之上,不但你,其他人也都可以暢所欲言,總不能叫我一個人自說自畫,或者每個人都要先點名提問吧?”
看著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一個人身上,我反而落落大方起來,“咳,我能有什麽高見,想必方才各位王爺大人們已經各自將各自的見解說了一遍,要不然怎麽遠遠地看到你們談得那麽熱鬧呢?至於吳三桂的這封信,顯而易見,大順軍正逼近山海關,吳三桂的處境已經非常危險了。這次,他要求王爺盡速進兵,直入山海關。從這一點看來,已經比前一封信提出走西中兩協的路線算是一個根本改變了。僅此一點,咱們就能看出這吳三桂救兵如救火的焦急而緊迫的心情。看來,王爺的這招棋,走得實在是妙啊!”
話音一落,周圍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他們都在為先輩數十年欲得山海關的夙願即將實現而深受鼓舞,深感欣慰,滿洲漢子不像飽讀詩書的漢人們那般斯文謹慎,在篝火的映照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興奮的神色,可以說是紅光滿面,印堂發亮,顯示著即將要降臨的鴻運。
比起前幾日,眼下多爾袞的臉色總算稍稍好了點,沒有那麽黯淡蒼白了。他還感到滿意的是,吳三桂把他的軍事部署通知給他,約清軍與他“首尾夾攻”大順軍。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其他的兄弟侄子們那麽顯而易見的輕松自得,“嗬,你倒也學會拍馬屁了,看來這門功夫倒是像疫症一樣會到處傳播,前幾天是多鐸,現在又輪到你了,長此以往,我還不得被你們這些人爭先恐後潑下來的蜂蜜給淹死?”
見到多爾袞難得的幽默,眾位大臣們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見到大家不知道是由衷而發還是故意捧場,我也不能搞特殊,於是我也莞爾一笑:“你放心,屆時我會幫你準備好一艘小船,不就不會讓你淹死了嗎?就是怕你嘴巴上說這樣不好,實際上心底裡正被這麽多甜蜜所陶醉呢!接著說,這吳三桂尚未答覆王爺所提出的歸順的事。”接著低頭再看看,“呵呵,他在信中還真是隻字未提。不過,信中有‘京東西可傳檄而定’,我軍如若申嚴紀律,秋毫無犯,就會民心服,財物與土地並得等話,最後一句是:‘何事不成!’果然語意深長,包含了多少內容!一切盡在不言中,隻可意會,不便言傳啊!事到如此,夫複何憂?”
“那我就不用再苛求於他,眼前的關鍵是徹底擊敗大順軍才是上策。等到我軍一路趕去山海關下,我直接就派人傳話,等他過來請降就是?”多爾袞問道。
我一臉揶揄的笑意,眼下正值關外的仲春,夜晚時分雖然也有一絲涼意,但是眼前這麽大一堆篝火,烤得我渾身燥熱,幾乎已經汗流浹背,然而當著這麽多男人的面又不便脫去一層衣服,隻得勉強忍耐著。真是奇怪,他們怎麽不怕熱呢?莫非是眼前這一整隻正在烤架上燒烤的麅子正在滋滋有聲地冒著油泡,所散發出來的肉香讓這幫子趕了一整日山路,累得腰腿酸痛,也只不過匆匆地啃了幾口乾糧的男人們發出惡狼般的幽光?所以連這麽炙熱都沒有感覺了。
“王爺其實心裡早已有數,只不過故意拿這樣的問題來考較我罷了。等大軍臨近山海關時,想必大順軍已經和吳三桂的關寧軍交手多時了。李自成這次懸軍東征,後患良多,倘若與吳三桂接戰,必須一戰取勝,迫其降順,否則迅速退兵,以防我軍從薊州、密雲一帶過來,到時候他們不得不但腹背受敵,而且燕京空虛,有被我軍攻破之虞。”我審慎地分析道。
我這話說完,周圍的眾人紛紛點頭,“嗯,福晉所言甚為在理啊!”尤其是洪承疇和范文程,也禁不住將訝異和欣賞的眼神流露出來,他們也跟著頷首讚同。
“哦?流寇一向對我軍的動向並不了解,情報方面要比咱們差勁兒很多,就算他們已經重視起我軍即將南下給他們帶來的威脅,可是要他們做到謹慎提防,甚至估算到我軍不久之後就可以襲擊他們後路,恐怕沒有這麽快吧?難不成李自成手下有什麽高人?”多鐸代替多爾袞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豫王爺所言不錯,李自成確實對咱們缺乏了解,大概在幾日之前,恐怕連我軍是否已經出京都不能肯定。然而這幾日卻又不同了。”我悠悠地說道。
多鐸疑惑地看著我,周圍眾人也同樣疑惑,“難不成流寇那邊有最新的準確探報?怎麽可能?”
我替他們解惑道:“以吳三桂眼下焦急的狀況來揣測,他應該在想方設法地拖延大順軍抵達山海關下的時間,希望我軍能夠及時趕到救援。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會派遣一些無關緊要的人作為使者去永平見李自成,以平西伯想要歸順卻又正在商議中為借口,請求大順軍暫緩進發個一兩日。”
大家看著我的眼神就更加疑惑不解了,幾乎個個都一頭霧水的,“就算果真如此,但這又和李自成得知我軍進發路程有什麽關系呢?”
“因為吳三桂這一手並不算高明,可以為李自成手下的謀士宋獻策輕易識破——想想看,吳三桂決不投降,在給他父親吳襄的書信中已經說得很清楚,話也說死了,斷不會突然又決定投降。如果大順軍壓境,真想投降,他自己不敢前來,至少可以差一二位得力將領和一二位心腹幕僚前去,不應差遣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很顯然,我軍在一二日內即會進入長城,所以只要李自成的東征大軍能夠半路上耽誤一天,對吳三桂就有好處。只要李自成弄清楚了這條吳三桂的緩兵之計,那咱們的行蹤就算是暴露了。”
聽到我這一大段細致無比,極其全面的分析,在場眾人,包括智慮過人的多爾袞和洪承疇、范文程也禁不住神色嚴峻起來。大家議論紛紛,這一次,連一貫謹慎低調,不輕易發言的洪承疇也開口問道:“臣下冒昧地請問一句,照福晉看來,李自成究竟對咱們了解多少呢?倘若果然如此, 那麽流寇必然奮力一戰,爭取趕在我軍到來之前在最短時間內解決掉關寧軍,然而迅速回防燕京,屆時我軍再想拿下燕京,恐怕就需要些氣力了。”
還沒等我回答,多爾袞就側臉向嶽托問道:“也不知道三順王他們的漢軍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趕上來,咱們這兩天加快了行軍速度,已經將他們和輜重部隊落到了後面,到了山海關下,甚至必須強攻燕京的話,對付流寇時倘若一門紅夷大炮都沒有可怎麽成?”
顯然多爾袞很是擔心缺少重火器的輔助,無法攻克燕京的堅固城池,到時候十幾萬大軍都聚集燕京城下,卻因為沒有攻城利器而一籌莫展,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紅夷大炮,給了大順軍充足時間來加固城池,可就有得撓頭了。
嶽托顯然也有些犯難,不過他還是回答道:“我呆會兒就派人快馬去通知三順王他們,令他們盡快抽調出十幾門輕一點的大炮,火速運送過來,多少可以在必要時候暫時應急。”接著他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麽,眼中亮光一閃,說道:“不過興許事態也不至於這麽嚴重,現在就算是李自成已經斷定,吳三桂已經降了我朝,而我軍正在南下。可是他們應該都從咱們往年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長城的習慣來推測,他們只要先殺敗吳三桂,還可以回師應付我軍。可是流寇們萬萬不會想到,我軍會在中途改變路線,直奔山海關,與吳三桂合兵,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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