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多爾袞的突然到來,東青剛剛開了話頭,就立即咽了下去,我也顧不得追問了。 很快,門口的太監打起簾子,多爾袞背了手走進來。 雖然步履上不見沉重也不見急促,臉上也蒙了紗布而看不出表情,不過他那種壓抑著的焦躁情緒,我還是能隱隱感覺到的。
“兒子給阿瑪請安。 ”東青見他父親來了,馬上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家禮,一舉一動都十分小心謹慎,顯然也是怕多爾袞此時心情不好,他哪裡做得不對而撞到槍口子上當了出氣筒。
奇怪的是,多爾袞往常見東青請安之後,肯定會擺手示意他免禮平身的,可這一次,他壓根兒就沒有看東青一眼,好像完全把他當作了空氣一般,從他身側走過,毫不理睬。
東青並沒有抬眼看我,也不敢沒有允許就起身,隻好訕訕地,繼續跪在原地。 這氣氛,的確有些古怪。 我有些猶豫,看東青繼續這樣,我當然過意不去;可我要提醒多爾袞,或者自作主張叫他起來,就有點越俎代庖的意思,多爾袞必然不悅,於是隻好暫時將這邊擱置一下了。
“東海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些?”眼下多爾袞最關心的自然是東海的病情,望向我的眼睛裡,也有些焦慮擔憂之色。 看來他昨晚興許一夜未眠,眼眶下面隱隱發黑,能看出是在強打精神。
我將我所見所聞的狀況跟他簡單地敘述了一遍,他點點頭。 然後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俯身仔細地打量著熟睡中地東海。 此時的他,眉頭微微地皺著,眼睛裡盈滿了憂色,就像冷冷清清的月影,讓人看了很不是個滋味。
許久。 他方才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東海的小手放回被子裡。 仔細地掖好被角,不放心地看了又看,“看今天這模樣,定然是天花無疑了。 只是不知道明後天痘會出成什麽樣子,太醫們有沒有什麽方子可以讓痘出透一些的呢?現在用的藥可是這方面的?”
“我已經吩咐他們這樣用藥了,想來不至於有什麽差錯耽擱地。 ”現在情況未明,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昨晚我的表現太過失態。 著實影響到了他地情緒,所以我今天略略鎮定了些,希望他也能稍稍寬心。
“東海的燒雖然沒有昨晚那麽厲害了,不過身上還是有些燙的,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降下來。 我聽說接連幾天高燒不退的話,就算病好了,也會落下遺患,傷到腦子或者肺腑之類的。 這都燒了四天了。 連大人都受不了,更何況他還是個孩子……唉,真是讓人犯愁哪!”
說話間,外面有宮女端了盆子進來,裡面有冰水和巾帕。 多爾袞不等她上前來伺候,就起身來撈起巾帕擰了擰。 重新坐回床沿,開始忙活了。 他的一舉一動都是小心翼翼的,極其柔和地,先是將東海的額頭和面孔仔細地擦拭一番,又換了一塊,給他擦身子。 這種慈父護犢之情,是真真切切的,沒有一點虛偽造作。
我在旁邊靜靜地瞧著,說實話,他在某些時候。 還真是個懂得體貼人。 照顧人的好男人。 作為帝王之家的男人,他不但具備著應有的強悍和堅韌的特質。 還有著其他人所不具備的柔情和耐心。 可是,這點難能可貴地柔情和耐心,只有在他面對我和東海的時候才會出現,至於東青……
我突然想到這裡,於是側臉朝不遠處的東青望去。 只見他依舊低著頭,一絲不苟地跪著,看不出他現在是什麽表情。 然而,我卻意外地看到他的指尖卻緊緊的摳在地磚縫隙裡,手背上筋脈凸起,顯然僵硬得很。 我知道這孩子的心思很是敏感,多爾袞對他和東海地厚此薄彼表現得如此明顯,如此毫不掩飾,多半會令他心生不平,也就難怪如此了。
我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就收回去了,這個時候我說什麽都不合適,也隻好暫時裝作沒有注意。 我轉過頭來,繼續看著東海。
大概是太涼了,刺激很強烈,東海即使在昏睡中也依然感覺到了。 他費勁兒地動了動身子,含含糊糊地呻吟起來,聽聲音,顯然很痛苦。 我急忙上前,俯身瞧了瞧他,見他的睫毛微微地抖動著,似乎要醒來了,頓時一喜,於是連聲呼喚道:“東海,東海,你醒了嗎?醒了就答應一聲,要麽就睜開眼睛看看,額娘和你阿瑪,你哥哥都在這兒呢。 ”
東海很吃力地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我,眼神有些空洞和渙散,有點像發燒燒糊塗了,神志不清似的。
我以為他是剛剛醒來,還沒有回過神來,所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道:“怎麽樣,能看清楚吧,額娘就在你跟前呢。 你要看清楚了,就點點頭;看不清,就搖搖頭。 ”
他只是繼續愣愣地與我對視,半晌也不做任何表示。 我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之火,很快被這盆冷水給淋到熄滅,一顆心再次沉到谷底——聽說持續高燒會燒壞腦子,病好之後也容易變成癡呆,眼下這情況,不會是……
我的呼吸粗重起來,緊張得連雙手都開始顫抖了。 多爾袞似乎覺察到了我情緒上的異狀,悄悄地伸過手來,攬住我的腰,輕輕地拍撫兩下,低聲道:“不必擔心,他這是剛剛醒來,大概是沒力氣說話,待會兒就好了……”
誰知道他剛剛說到這裡,東海的身子就突然戰栗一下,眼神陡然變得狂亂起來,極其驚恐地盯著我的身後,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嚨裡面先是格格兩聲,而後用嘶啞到幾乎聽不出原本音色地嗓音喊道:“不。 不,你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與其同時,他努力地朝被窩裡面縮著,好像在驚恐萬狀地躲避著什麽。
我吃了一驚,第一反應就是回頭望去,可是背後不過是床幃。 並沒有什麽異樣地東西存在。 莫非這孩子中了什麽邪氣,才會如此精神失常的?想到這裡。 我也顧不得什麽傳染不傳染地,一把抱住了東海,“東海,東海,你這是怎麽了?什麽嚇到你了?阿瑪和額娘都在這裡,你別怕,別怕。 ”
可我不抱他還好。 這麽一抱,他的反應就更加激烈了。 他極力地掙扎著,伸出小手來指著我的背後,乾裂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著,“鬼,鬼啊,那裡有鬼,他在看著我。 他在看著我……快把他趕走,不要讓他靠近我,他要抓我走,抓我走呀……”
多爾袞雖然不信,卻也忍不住回頭瞧了瞧。 說實話,看東海這般激動。 我都覺得背後似乎陰風陣陣,好像真有什麽幽靈一樣的髒東西躲在後面一樣。 可我再次察看,也沒有看到任何奇怪地景物。 我本就不信鬼神,更別說現在還是光天化日了。
“莫非是撞了邪氣?這宮殿被明朝用了快三百年,興許死過人……”多爾袞自言自語道,不過,他多半也不信那些鬼魂索命之類的無稽之談。 “就算真有什麽鬼魂,也奈何我們不得。 要真地來了,我就請薩滿來跳神,滅它個魂飛魄散。 ”
可東海的恐懼不但沒有半分減輕。 反而更加嚴重了。 他拚命地揮舞著雙手。 好像在極力地抵抗著虛空中試圖抓他走的“鬼魂”,呼喊的聲音也更加淒慘了。 “滾,滾,滾回你的陰曹地府去,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啊啊啊……”
我慌了陣腳,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得緊緊地抓住他地手腕,連聲呼喚道:“你醒醒神兒,什麽鬼怪都沒有,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他喊到這裡,突然沒音了。 我剛剛以為他回過神來了,卻發現了更加恐怖的狀況——只見他牙齒格格地咬著,兩眼竟然朝上翻去,四肢也開始劇烈地躊躇,渾身顫抖著,甚是駭人。
“糟了,這是驚風!”多爾袞發現不對勁兒了,一把推開我,俯身將東海緊緊地按住,以防他掙扎時用力過猛而抽筋。 那邊跪著的東青此時再也鎮定不下來了,不等我吩咐,就朝外面大聲喊道:“太醫,快傳太醫,二阿哥發急症了!”
在院子裡的配殿有值班的太醫,聞聲之後迅速趕來,立即施救。 大概是我和多爾袞都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要往他嘴巴裡面塞毛巾,等太醫趕來的時候,他已經咬破了舌頭,大量的鮮血汩汩而出,沾了我一手。 我快嚇壞了,連聲道:“快救他,快救他呀!”
太醫並不慌亂,手疾眼快,先抓起旁邊地巾帕塞進東海的牙關,然後撈起他的左手握住手腕,緊緊地捏住拇指,用銀針在指甲縫附近的穴位上迅速地刺了一下,擠壓出血珠來。 接著,又是食指,中指,無名指……依次下來,十個手指尖都刺了一遍,各自放了點血。
這效果還真是快,東海很快就不再抽搐了,沒多久,身體地停止了顫抖,不動了。 我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多爾袞也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我勉強定了定心神,拿開巾帕檢查檢查他的舌頭,還好,雖咬破了卻也不是很嚴重,要不了幾天就可以愈合。 太醫這才騰出手來,從藥箱裡面找出止血粉,挑出一點點,小心地撒在傷口上。 最後,又給再次陷入昏迷的東海把脈。
我們緊張地瞧著,只見東海臉色依舊潮紅,可嘴唇卻漸漸發白,摸一摸手腳,也冰冷冰冷地,似乎是虛脫了。 這對於已經在提心吊膽的我們來說,實在是雪上加霜的打擊。
等太醫診脈之後,我急忙問道:“二阿哥這是怎麽了,要緊不要緊,怎麽會突然這樣?”
“回娘娘的話,適才二阿哥是痰熱生風,持續高燒不退,所以發了驚厥。 幸虧救治及時,所以不會有什麽大礙。 只要以鎮驚化痰、安神定志的方法醫治,即可好轉。 ”
我這才稍稍放了心,揮揮手,讓他趕緊去開方抓藥,免得耽擱了病情。
寂靜了片刻,多爾袞忽然火了,“這些太醫都瞎忙活什麽,連個燒都退不下來,都四天了,再這樣下去,恐怕出痘沒事,反倒是……”他還沒有到口不擇言的地步,馬上意識到這個時候有些話犯忌諱不能說,於是硬生生地中止了,隻攥了拳頭,重重地砸在床沿上,“唉!”
我的心情比他還要惡劣,卻也隻得說些自欺欺人的勸解之言,勸他暫時寬心,別往不好的地方想。 他一腔火氣沒有地方發,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我們兩人相顧無言,無可奈何,也隻好聽天由命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湯藥煎好,他扶起東海,我捏開東海的嘴巴,一杓一杓地,好不容易將碗裡地藥汁悉數喂了下去,又替他擦拭乾淨,多爾袞看看差不多了,就將他放平了躺著,蓋好被子。
我們巴巴地守了好一陣子,見他地臉色沒有先前那麽紅了,再摸摸額頭,溫度降下來一些。 試試聽呼吸聲,也沒有先前那樣微弱了,我們暫時可以輕松一下了。
我看得出多爾袞很累,是在強撐著精神,於是勸道:“皇上是不是昨晚沒有睡覺?趁著現在東海沒事了,就先回去歇息歇息吧,還有很多政務要等著皇上處置,可不能在這裡耗費太多精神。 ”
他大概想想也是,也禁不住地打了個哈欠,“也倒是,你別說,還真有點乏了。 先前多鐸下朝的時候還非要跟我一道過來,一心惦記著他侄兒地病情,我看他臉色不怎麽好,怕他累倒了,說什麽也不讓他跟來。 他不聽,我就叫了幾個侍衛愣是將他‘押’走了。 現在,也應該睡了吧。 你先在這兒照看一下,我去打個瞌睡。 ”說著,起身朝門口走去。
我的視線撞見了東青,這才想起他還跪著呢,之前近一個時辰的功夫,我們竟將他遺忘了。 於是,我也顧不得多爾袞什麽態度了,就急忙衝東青招手,示意他起來。
東青並沒有注意到我這邊,只是給多爾袞叩了個頭,規規矩矩地說道:“恭送父皇起駕。 ”
多爾袞的腳步在臨出門前停頓下來。 他回頭看了看東青,那眼神冷冷的,就像毫無善意地盯著陌生人。
我覺得很不對勁兒,這態度顯然有問題。 我站起身來,提醒道:“皇上……”
“起來吧。 ”他的聲音很是冷漠。 說罷,也不再理會東青,就徑直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