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掛著一彎皎潔的月牙,周圍連一顆星辰都沒有,顯得格外孤寂。 靜謐中,也有那麽幾分淡淡的憂傷,浸涼了青草上的露珠,也一直滲透進他的心裡。 隨著清風漸漸拂散了頭腦中的混亂和身體上的燥熱,思維漸漸清晰起來,這份愁緒,也如同雨後的春草,瘋狂地萌發著,蔓延著,拔不光,踩不盡。 索性放一把燎原大火燒得乾乾淨淨,可惜春風再起之時,它又照樣冒頭,似乎在冷冷地嘲笑著什麽。
多爾袞讓眾人退得遠遠的,獨自佇立在夜深寂靜的草原上,負著手,仰頭凝望著天上的月亮,任憑寒霜似的清輝灑落一身,清冷的晚風越來越大,扯動著一身紅衣,袍角飄飛。 脫離了白日裡的喧囂和繁華之後,剩下的,就只有無盡的孤寂和淡漠了。
這些日子,多爾袞實在太過壓抑了,即使平日裡最為期盼和喜好的圍獵,也沒能給他帶來相應的樂趣。 婚禮上,他還要裝出很快樂很開懷的樣子,即使裝不出,也要通過烈酒的麻醉來勉強偽裝。 他實在太疲憊,太煩躁了,所以在洞房裡看到了那幅屏風上的鴛鴦戲水圖,竟一時控制不住地失態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拍馬屁的官員,獻上了這樣一架名貴的屏風。 畢竟他這次只是納妾而不是娶妻子的大婚,圖案不能用龍鳳呈祥,隻好用鴛鴦戲水。 沒想到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殊不知他最為忌恨的。 就是這樣地圖案。 當他朦朧的視線漸漸清晰,屏風上的蘇繡和若乾年前那隻荷包上的刺繡完全重疊起來的時候,雖然沒有強烈的光芒,但他的眼睛卻著著實實地被刺痛了,猶如躲在黑暗地角落裡許久的人突然見到久違地陽光一樣,在一瞬間,幾近失明。 也是這一瞬。 他隱藏於心底,一直極其忌諱的東西。 也突然被揭去了偽裝,徹徹底底地暴露了。 在起初的愕然很快過去之後,取而代之的是絕大的慍怒,他不要再看到這樣的圖案,也永遠不願再想起那個曾經被他愛過,又終究背叛了他的女人!
更何況,在鴛鴦戲水圖上還繡著地那句詩詞。 更讓多爾袞聯想到了熙貞曾經填過的【九張機】。 當年,那首詞令他潸然淚下;現在,那首詞又令他愧疚莫名。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感情之路就一直坎坷不平;為什麽他對一個女人全心付出的時候,那個女人卻會毫不留情地背叛他,在他心上狠狠地刺下一刀;為什麽另一個女人對他同樣付出的時候,他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她,傷害她。
他不愛熙貞嗎?不。 他很愛,就像當年他的父汗愛著他的母妃,就像當年他的八哥愛著海蘭珠一樣。 他一直深信著,一定是天神在冥冥之中指引著他,讓他在那個時候到了朝鮮,讓他在那個時候狩獵到了漢江之濱。 讓他那個時候射落一隻蒼鷹,從而見到了他生命中最為重要地女人。 為了她,他不惜背信棄義,搶奪了兄弟所愛;為了她,他不惜在漂流遇險之時把她推上唯一的浮木,面對敵軍的要挾時,甚至可以說出自己的身份;為了她,他可以拋下燕京千頭萬緒的軍政大事不顧,千裡奔波趕回盛京探望……可是,為什麽。 他仍然感到欠她太多太多。 永遠也償還不完?
當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出。 將來天下平定,百廢俱興之時,他能否帶著她遠離朝堂戰場,去隱居於林泉之下,過一過平民夫婦的生活,享受一下人生之中最平凡地樂趣。 他在一瞬間也曾失神,這樣的日子,他也曾經多次期盼過,憧憬過。 他這一輩子,成就了輝煌的偉業,擁有了心愛的女人,還有什麽好不知足的呢?榮華富貴,身外之名,真的比什麽都重要嗎?若真能放下一切重擔,和他的熙貞一起徜徉於江南山水,或是在草原上牧馬放羊,做一對神仙眷侶,他是不是活得比任何時候都輕松和快意呢?
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不願意說謊的人,尤其是,他不能容忍自己用太多的謊言來欺騙他最心愛的女人。
多爾袞生在一個帝王之家,從小耳熏目染地就是權謀詭計,他看著兄長侄子們地表面友善和背地裡的同根相煎,看著父親那偶爾痛心而又時常狠決地目光,看著母親面對父親時候的媚態橫生和面對父親其他女人時的笑裡藏刀。 他知道,這些人苦心算計,機關用盡,為了不過是一個目標,那就是權利。
起初,童真幼稚的他還不明白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權利究竟是件什麽樣的東西,直到他看到八歲的多鐸堂而皇之地高坐在廳堂之上接受眾人跪拜,直到他看到多鐸和其他戰功赫赫的幾個大貝勒們一起在衙門裡審問人犯,直到他看到他豔慕許久而不得的黑狐暖帽被多鐸隨意地丟給阿哈扮滑稽戲。 他才知道,原來不論是乳臭未乾的孩童還是耄耄老者,只要擁有了權利,就擁有了一切。
他也不明白,同是一母同胞,為什麽阿濟格和多鐸就早早地領了旗,封了固山貝勒,分得的房子、牛羊、馬匹、諸申、阿哈,甚至連逢年過節時候所得的衣服布料都遠比他的多,遠比他的華麗。 阿濟格和多鐸小小年紀就經常被派去辦各種不費力卻討彩露臉的差事,為什麽這些好事都沒有他的份?是他不如兄弟們聰明,還是他不如兄弟們勇敢?
不過,多爾袞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性格,那就是陰沉和縝密。 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不該他問的,就不能問;就算問了,也未必能得到什麽好處。 於是,他索性不問。
在兄弟侄子們都忙碌著立功受賞的時候。 只有他顯得特立獨行。 趁著清閑,他每日都刻苦地練習武藝,研讀兵法,觀察陣型,翻閱歷代史籍,如饑似渴地學習著,領悟著。 在評價歷代帝王得失地過程中。 他也逐漸悟出一個道理:一個男人的終極理想無非就是江山,美人。 得天下便得天下美人。 就算是絕世佳人也不過是君王的一時之寵。 天下廣闊無垠,各族美人各有風情。 若為了美人而放棄了江山,遲早會被美人所拋棄。 美人愛的不僅僅是男人的本身,而是這個男人所擁有的權利和榮耀。 就像他的既不英俊也不年輕父汗,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平凡地男人,又怎麽會令母妃這樣美貌傾城的女人為之傾心?
所以,多爾袞從少年時候起。 就對男女之間地愛戀采取遊戲的態度。 譬如當年他可以在新婚之夜跑去和大玉兒敖包相會,海誓山盟,等回到盛京之後,轉眼就將猶然在耳的誓言拋諸腦後了。
然而,像他這樣一個遊戲感情的人,又怎麽會被感情所遊戲了呢?
此時的多爾袞,無論怎麽琢磨,也琢磨不透這其中的玄機。 就像明亮的燈燭之下,永遠有一片黑暗地影子一樣。
其實,他性格中有著不小的缺陷,那就是雖然堅毅卻不夠狠決,雖然冷酷卻無法殘忍,雖然善於作秀卻實則坦率正直。 作為一個政治家。 首先就要做一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 而他的苦惱來源就在於,他的良心隻被吃了一半,還剩下一半。 於是他也就成了最為痛苦卻最不為人所理解的可憐人。
當他猶豫著,卻最終委婉地拒絕了熙貞的請求之後,他從熙貞的眼睛裡看出了淒涼,那是一種深入骨髓地淒涼。 見她傷心,他的心又何嘗沒有一絲柔軟過?可有些事情,騙得了一時卻騙不了一世,他既然無法忍受放棄權利之後的失落,他既然不舍得放下他奮鬥多年歷經艱險得到的東西。 那麽他就不能給熙貞任何這方面的承諾。
在那一刻。 他很害怕她在傷心之下會憤怒地問他,在他心裡。 究竟誰才能排在第一位,是江山社稷、個人權利,還是她這個女人?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幸好,她也沒有追問。
臨行前的夜晚,當他抱著熙貞,坐在一片破碎了地陶瓷泥土之中,被她狠狠地啃咬著手指時,他心頭的疼痛已經遠遠地超過了上的疼痛。 他連挪動一下,躲避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因為他所有的力氣都在極度的愧疚之中徹底地消耗乾淨了。
她真是他這輩子所遇到的,最好的女人。 若換了其他女人,為他付出了這麽多,犧牲了這麽多,總該要索取些應得的回報吧?可她從來不試圖霸佔住他的寵愛,從來不會因為他去寵幸其他女人而和他慪氣,也從來不會向他要這要那,哪怕那些只是她應得地。 他知道熙貞為了他吃了很多苦頭,受了很多委屈,所以他也很想對她好,看著她開心高興。 可是事到臨頭,卻連她這麽唯一地願望都不能為她實現,連她唯一期盼的承諾都狠心到,吝嗇到不能給予,他還是個男人嗎?
當看著她眼眶裡隱藏著地淚光時,他恨死了自己;當她的血沾染了他的衣袖時,他真想把自己殺上一千次,一萬次。 然而,他終究什麽也沒有說,終究還是在天明的時候,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又如以前一樣,在無法面對感情上的殘酷時,就只有膽怯地選擇逃避,於是一直逃到了這裡,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不過,當他看到那面屏風上的詩詞時,愧疚心強烈到幾乎令他無法自製。 不過從帳殿裡走出來,站在著月下,吹拂著清風時,他的心台似乎清明了許多。 非要繼續逃避到覆水難收,無法挽留的時候才肯罷休嗎?讓心愛的女人幸福快樂,真的有那麽難嗎?他就真的做不到嗎?笑話!
雖然不能給她那個承諾,但他可以在平日裡給她多一些關懷多一些體貼,多做一些讓她高興的事情,多說些溫存話語,多一些柔情愛撫……還有,雖然她從來不因為他寵幸其他女人而吃醋,可這不代表她希望這樣。 所以,他可以盡量少碰其他女人,每個月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她這裡,在大部分的夜晚都陪伴在她身邊。 這又有什麽困難的?
思路一旦開通,靈感就源源不斷了,心情也越發輕松起來。 想到熙貞面對他所精心準備的“禮物”而驚喜不已時的神情,還有那雙翦水明眸裡所閃耀著的興奮光芒,多爾袞就忍不住傻傻地笑出了聲,就像一個初學文字的孩童浪費了無數紙張後好不容易地臨好一頁帖子,準備拿去給父親獻寶一樣,得意而又天真。
遠遠侍立的眾人惴惴然地等待了許久,卻忽然聽到皇帝在那邊突然自個兒笑了起來,都感到莫名其妙,卻不敢多問。
阿克蘇已經將幾個挑選出來的朝鮮美女安排好了,然後匆匆跑來找皇帝回去。 剛剛找到這裡,停了腳,就見皇帝轉身朝這邊走來,眼睛裡飽含著濃濃的笑意,好像遇到了什麽天大的喜事一般,毫不掩飾做作。
他詫異地看著春風滿面的皇帝,禁不住發怔了,本來準備好的說辭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訕訕道:“皇上,您這是要……”
多爾袞的嘴角彎起一抹明媚的笑弧,有如此時夜幕中的新月,“那件事情,你可要連夜就去準備,朕可有些等不及了。 ”
……
我費勁兒地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黑暗中模模糊糊的床帷,腦子裡一片混沌,好像大醉一場剛剛醒來,還沒有完全恢復神智清明一樣。
但是潛意識裡,我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兒,因為此時我躺著的床並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一張,而且床幃所對的方向也有變化,好像所處的房間也小了很多。 周圍,不但沒有蠟燭在燃燒,黑漆漆的一片,就連平日裡熟悉的熏香氣味,也完全沒有了。 空氣清清爽爽的,卻隱約有那麽點陌生。
我很詫異, 就呼喚了幾聲,“來人,來人……”沒有人進來理會我。 我有些緊張了,於是又呼喚阿娣,可是叫了半天,也不見她進來。 難道,我這是做夢?不過,好像根本不是做夢呀,畢竟身體上的感覺還是明顯而又清晰的,我顯然是清醒著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努力地回憶著醒來之前最後的記憶,好像是晚膳之後,喝了點有助於安神靜氣,利於睡眠的湯藥,然後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可是,為什麽我醒來之後還是黑夜,可這裡的景物全部都變了呢?誰在我熟睡的時候給我移動了地方?這實在太詭異了。
我摸黑下了地,穿上鞋子,借著透過窗紙漫灑進來的月光找到了房門,門是虛掩著的,我輕輕一推就“吱呀”一聲敞開了。 邁過門檻之後,我發現我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小院子裡,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能聽到旁邊大樹漸漸光禿的枝葉間,秋蟬所發出的鳴叫。 除此之外,這裡沒有半點燈火,靜謐到可怕,我幾乎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天哪,我這是遭遇什麽詭異事件了,我現在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