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輕撫窗欞前的紗簾。
室內的爐火漸漸地快要熄滅。
涼薄的空氣,讓王安石驟然感覺到冷寂不已。
相比司馬光的憤怒、激動,他的反應淡然從容得詭異。
反而更讓人擔憂了。
王安石就那樣默不作聲地盯著司馬光看。
眸中,是清明。
亦有一抹隱隱的、深沉的痛。
許久。
許久許久。
“你說我不懂文字、不懂用詞……”
王安石也站了起來,與司馬光對峙而立:“那麽你呢?孔子的‘仁’;孟子的‘義’,墨家的‘兼愛’……這些,君實你又還記得多少?”
他頓了頓,環視了眾人一圈,拱手肅然道:“求學問、做學問之過程是如何艱苦,其中的辛酸,王某豈會不明白?卻正因為是太明白,才不欲別個在求學之時,亦承受同樣的艱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難道不正是孔夫子對天下學子的教誨?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難道不是讀書人該有的慈悲?”
司馬光臉上微微一僵。
轉瞬,反而在嘴角揚起雲淡風輕的笑。
“道不同矣,多說無益。再辯論下去,也不過是各說各話罷了。”
分歧的根源太深,各自的觀點太過頑固。
橫在他們面前的不是小溪小河,你往前一步,抑或我踏前幾寸就能跨越。
他們之間隔著一片海洋。
即便駕著巨大的帆船,也到不了彼岸。
王安石沉重點頭。
這是二人今日唯一能達成的共識。
菡萏館裡,再次回歸沉默。
劉沆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所有所思。
柴玨則是怔怔地望住司馬光,片刻,又轉頭看向王安石。
怎樣才算是公平?
第一次,他如此認真地思索這個問題。
究竟,是大家都有屋子住就叫作公平?
抑或,聰明勤奮的人住更大的宅子,懶惰愚昧的人住很小的屋子,甚至沒地方住,這般才叫公平?
思緒像插上了無形的翅膀,一不可收拾。
他忍不住想到另一個更深入的問題。
人,是不是生來就有這樣的差別?
聰明、睿智、勤奮耐勞、目光長遠……又或者愚昧、魯鈍、懶惰、短視、胸無大志。
這些都是天生的嗎?
……
柴玨蹙著眉頭,一副不得要領的模樣。
他越想,就越糊塗。
如同往常,他看向旁邊的“樂琅”,想要從“他”那裡得到些啟。
卻看到樂琳望著案上的茶杯,略略恍神。
大概,“他”也是在迷茫這個問題?
柴玨猜想到。
瓷壺中,茶色漸濃,杯中的茶葉漂浮、沉沒。
樂琳伸手托著腮,無意識地歎了口氣。
一旁的史昌以為東家在厭煩會議冗長的沉默,便張口問道:“諸位,這‘員工宿舍’的預算該如何處置?”
他不敢直接問劉沆他們,隻好看著右邊的鄭友良。鄭友良把目光移向“樂琅”,“他”依舊盯著茶葉在呆。
柴玨問劉沆道:“閣老,你意下如何?”
劉沆沉吟了一下,也拿不準主意。
忽而,他醒覺文彥博似乎一直未置一詞。於是問道:“寬夫,你怎麽看?”
沒有回應。
劉沆覺得奇怪,側一看,現文彥博正全神貫注地閱讀著那本《崇寧十八年度計劃預算》。
“寬夫?”劉沆輕輕推了推他。
仍舊是罔若未聞。
“寬夫!”
這次,劉沆的音量加大,手上的力道也更重了些。
終於,文彥博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
茫茫然問:“啊?怎麽了?”“此事你怎麽看?”
文彥博猛一拍案,大聲道:“好!”
劉沆皺眉:“好?”
眾人也是不解,這聲叫好來得莫名其妙。
“不但好,而且妙!”
文彥博一邊說,一邊翻弄著手上的“計劃預算”,展示給眾人看:“諸位看看,在這‘計劃預算’裡頭,‘銷售預算’、‘固定資產投資預算’、‘人工預算’、‘盈利預算’和‘資金需求預算’,對於未來的規劃、支出與盈利,都清楚明晰地作了預設,真是好極,妙極!”
劉沆搖頭又歎氣,還撇了撇嘴:“剛剛君實和介甫的話,你不曾聽到?”
“啊?”文彥博愣愣問道:“他們說了些什麽?”
眾人一時無話。
隻得文彥博摸著胡須,興奮地說:“如若把這‘計劃預算’用到朝廷的收支用度裡去,豈非更好,更妙?”
“朝廷的收支用度?”
司馬光靈光一閃,若有啟。
“對!”文彥博重重點頭,翻開其中的幾頁,道:“你看,‘銷售預算’放到一國裡面,即是稅收;‘固定資產投資預算’,可看作是修築堤壩、道路的支出預算;‘人工預算’是各大小官吏的俸祿;‘盈利預算’即是扣除以上的支出,國庫裡剩余的錢銀……”
他笑得雙眼都瞇起來了,對劉沆道:“閣老,增鑄的錢銀該如何處置,解決之道,盡在此中呀!”
“唔。 ”
劉沆也覺得他所言有理。
不過……
“畢竟是一國之大事,牽一而動全身。這‘計劃預算’的方式也不知道效用如何,貿然奏與官家,是不是太兒戲了?”
“如今這般沒有‘計劃預算’,難道不是更兒戲?”文彥博反問他。
樂琳被他這話勾起了興趣,好奇地插話問:“難道國家,不……難道朝廷之前沒有類似的用錢計劃嗎?”
文彥博雖不情願,也隻得如實道:“沒有,這種妙計老夫也是頭一遭見到。”
樂琳又問:“那長期的計劃有嗎?”
“長期的計劃?”文彥博反問道。
“就是‘五年計劃’或者‘十年計劃’之類的。”
文彥博皺眉問:“那是東西?”
樂琳解釋道:“就是國家為未來的五年制定的大計劃啊——像對重大建設項目的構想、遠景規定目標和方向之類的東西。
“比如說,在未來五年之內,大宋境內要修築多少的河道、堤壩、道路,平均到每年又各要完成多少……先調查、統計好,然後經過各方商議,最後制定出詳細的計劃……
“再如,在未來的十年、二十年裡,大宋的人口要增加多少、田地的開墾要增加多少、書院、學館要增加多少,分到每州每府頭上,各自的增長預計達到多少……這些或長或短的國家的計劃,都沒有的嗎?”
文彥博來不及回答她,他一邊聽,一邊奮筆疾書地做著筆記。
劉沆輕輕搖頭,看向“樂琅”的目光愈充滿讚賞。
樂琳忍不住真誠而好奇地問道:“那麽,你們之前是如何管理大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