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為了大義,齷蹉的手段依舊是齷蹉的。”
不止是葛敏才、文彥博,這次連樂琳也呆住了。
龐籍站自己這邊?
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了?
她實在難以置信。
……
深灰色的濃雲擠壓著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墜落下來。
冷漠的風凌厲地穿梭著。
站在人群中央的龐籍,輕皺眉頭,刻意地挺直了腰板,有種莫名的肅穆感。
那次,官家把事情點破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裡,他反省的是——自己的手段不夠高明,才被抓了把柄。
不,不是這樣的。
他是被自己的不擇手段反噬,被自己貪婪的反噬。
“昭嵐、寬夫,”
龐籍轉頭對葛敏才、文彥博二人道:“你們想讓學子們受惠,想要免費辦講座,只要集思廣益,從長計議,定會有可行的方法……但,若是以大義……”他想了想,最後還是用了“樂琅”用的那個詞:“以大義、人情來‘綁架’律法的話,這是小聰明、小手段,不應為君子所用。”
文彥博、司馬光聽得此話,臉色一紅,略有羞愧。
葛敏才神色如舊,但為免得失龐籍,於是低下頭來,佯裝懺愧狀。
“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這個道理,即便如老夫,也是庸碌大半生才學得懂。孟子的金玉良言,願贈諸君共勉,還望諸君謹記: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方是真君子。”
說罷,他對眾人拱手:“老夫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
正要離開之際,抬頭望向烏雲密布的天空,龐籍忽而停了停,聲調裡隱約有哽咽,沙著嗓音道:“諸位……胸懷鴻鵠之志,假以時日,定能展翅高飛……故而,更要加倍愛惜羽毛。”
他是籠中鳥,
難以展翅。
但眼前這些大宋未來的鵬鳥們與他不同,他們的翅膀矯健、靈巧、色彩斑斕。
他真心希望這些美麗的翅膀能舒展高飛,穿過層層烏雲,到他再也無緣奢盼的雲霄之上,翱翔在遙遠廣闊的天際。
……
——“恩師!”
龐籍滿懷心事地走出了牡丹館,才發現姚宏逸一直跟在他身後。
“你不留下?”
“恩師憂心忡忡,弟子不放心。”
姚宏逸誠懇道。
龐籍定定地看著他,靜默良久,道:“懌工,為師曾做過一件錯事。”
“是怎樣的……錯事?”
“若是沒有這樁事情,那人所敬的酒……”龐籍頓了頓,蹙眉惋惜道:“為師也未必不能拒絕。”
姚宏逸心念一動,又微微一驚。
龐籍看他遲疑,也不打算解釋,踏了半隻腳上馬車,回頭道:“這事,懌工不必再問,為師決心守口如瓶到老死……”
“恩師……”
姚宏逸欲要張口挽留,但龐籍已徑自入了車廂。
馬車,悠悠地往城北的方向駛去。
……
龐籍離席之後,在場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劉沆。
他看到眾人多數對事情的定論都沒有太大異議,便說道:“龐相公的話在情也在理,一句‘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真君子’,足以服眾。”
又轉頭看向“樂琅”,毫不掩飾地讚賞道:“安國侯所說的‘契約精神’,亦讓人耳目一新。”
文彥博、司馬光等雖已心服,但一時卻難口服,不願接話。
反倒是心中並不服的葛敏才附和道:“閣老所言甚是,此番前來,真是受益良多。”
劉沆看向他,佯笑不答。
葛敏才見狀,也玩味地回看他,笑得詭異。
片刻,劉沆別過頭來,對“樂琅”道:“安國侯,老夫來為你介紹,”他伸手比了一比身旁的歐陽修:“這位是歐陽大人。”
樂琳看他鄭重其事地介紹,不免留心了幾分,只見這位歐陽大人約莫四五十歲之間,滿臉紅光,精神奕奕,只不過衣著打扮十分平凡,樣貌也說不上有什麽顯眼的特征。
她拱手作揖,禮貌道:“晚輩向歐陽大人問好。”
“安國侯有禮,“歐陽修頷首:”閣老常言安國侯見解獨到,後生可畏,今日一見,果非虛言。”
樂琳隻當是客氣說話,也笑著回道:“為著我個人對‘契約精神’的堅持,與文少保、葛大人起了爭執,委實讓諸位見笑了。”
這話表面是在反省對長輩的冒犯,暗地裡半步不讓,甚至再次強調了“他”堅持對《汴京小刊》收費的理由——“契約精神”。
歐陽修不由得微笑了起來。
這般的桀驁張揚,在汴京裡頭真是許久不曾見到了。
一旁的柴玨目光黯淡,冷冷地看著劉沆。
他心知肚明,劉閣老將“樂琅”引薦給歐陽修,分明是想為其入仕鋪路。
劉沆感受到柴玨對自己此舉不滿,卻視若無睹,反而對他道:“老臣有一事,欲征求三殿下的同意。”
“閣老但說無妨。”
柴玨壓下不快,答道。
“《汴京小刊》目前有專職新聞欄目的新聞部,有議論時事的社論欄目,還有講故事的欄目……老臣心想,若然再加一個專為學子而設的欄目,刊登論史、論經書的文章,豈非十全十美?”
柴玨看了看他一旁的歐陽修,自然猜到劉沆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
於是默然,不應他的話。
樂琳想了想,接口道:“《汴京小刊》的讀者裡頭,學子本就佔了大部分,閣老這個提議甚好。”
在這個時代, 識字之人大多都是書生、學子。
劉沆聽得“樂琅”上鉤了,悠悠笑道:“安國侯說的是,只可惜,老夫與文大人都公務繁忙,恐力有不逮……恰好,歐陽大人乃新任的翰林學士,正參與《新唐書》的修撰,老夫以為,由歐陽大人來負責新欄目的審閱、雅正,最適合不過了。”
樂琳怔了怔,連忙皺起了眉頭。
劉沆分明是想編輯部為這不知道哪裡來的“歐陽大人”設一個新部門,讓他像王安石那樣做部門編輯。
要花錢的事情,她心中是萬分不情願的。
“閣老,倒也不是本侯不答應……只不過,編輯部裡除了你和文大人,還有司馬大人、王先生,你說的新欄目也不過每旬出幾篇文章而已,讓他們兼管也並無不可。歐陽大人要修撰《新唐書》,想必分身不暇,就不要勞煩了。”
話說到此處,已經是明顯的拒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