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的命幹什麽?” “女鬼”冷漠地問。
柴琛想象過“她”的聲音,該會是如黃鸝般婉轉動聽?
抑或是,似銀鈴般清脆悅耳?
卻從不曾想過“她”聲線竟是略為低沉的,感覺醇厚而嫵媚。
柴琛曾聽說一個鬼故事。
——有個窮書生在上京途中,入到一座荒蕪的古刹避雨。
夜半,傳來美妙琴音,彈琴的竟是個美豔動人的女子。
書生遇上仙女模樣的姑娘,總歸是要愛上的,何況那女子本就存心勾引。
催命的琴音,暗藏了春色,亦暗藏殺機。
古刹裡,書生與女子旖旎纏綿,
額前的碎發軟軟的垂在兩邊,白紗隨風舞動,他的手緊握住她的柔荑,他擁著她吻,唇很輕很輕地放,像在吻一朵玫瑰。
卻是那麽一道月光照過來,書生發現女子的櫻桃小嘴,不知何時已化作血盆大口,嬌俏豔麗的容顏,亦變得猙獰恐怖。
那是一個陰險狡猾的女鬼,利用美色,四處尋找壯男來吸取陽精。
書生看著自己瞬間枯萎的身軀,在無限悔恨中死去。
……
他不是故事裡的書生——那個可憐又可恨,被女色衝昏了頭,死得不明不白的糊塗蛋。
他是柴琛!
他在心裡這般對自己說道。
那邊廂,“女鬼”早已收拾起地上的七弦,轉身便走。
——“女鬼!”
他追上去道:“你莫要欲擒故縱,故弄玄虛了!”
“她”回頭,莫名其妙問:“我如何欲擒故縱,如何故弄玄虛?”
他說:“你方才彈的是《歡沁》。”
《歡沁》是太宗朝的七弦名家宛宜年所作的曲子。
宛大家一生所作的曲目或大氣磅礴,或清新雅致,但《歡沁》卻是歡快靈動的風格,並不被時人所喜愛,故而寂寂無聞。
但是——
“此曲乃是本殿最愛,”
柴玨篤定地凝視著“她”:“此處竹濤環合、幽遠空靈,最適合的是宛大家的《林間寂》。”
“女鬼”依舊冷冷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他徑自道:“又或者,彈古曲《廣陵散》,彈《高山流水》,都比《歡沁》要適合。”
他邊說,邊抽出昨晚問護衛勞良翰借來的寶劍。
勞良翰告訴他,這把劍是見過血的,背負五六條人命,煞氣重,妖魔鬼怪最怕的。
“你彈《歡沁》,是想引誘我。”
話畢,柴琛揮劍用力往“女鬼”刺去。
“女鬼”紋絲不動,待劍鋒離她只有寸余之時,才以雷迅不及掩耳之勢,把七弦扳了過來,往跟前一擋。
——“錚!”
——“錚,錚!”
劍鋒劃過琴弦,發出零星的聲響。
“她”再用七弦借力一扯,劍鋒劃過另一條琴弦,又劃過再一條琴弦。
柴琛往前再刺,“女鬼”向左邊一閃,又用琴再擋過。
如此這般,他每次刺去,“她”都用七弦來擋。
不知不覺間,柴琛無意識跟著“她”的七弦來進攻,劍鋒不斷劃過琴弦,竟奏出一曲《歡沁》。
“她”的武功絕對在他之上。
可“她”卻並不還擊,只是一直這樣回旋。
柴琛看清楚了,“她”是在操控他來與“她”自己對陣。
他也試過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他明白一個自己與自己對戰的人,是有多麽寂寞。
“她”不過是一個寂寞的“女鬼”罷了。
……
柴琛黯然地收回了劍。
“我不殺你了。”
“女鬼”不屑地撇嘴道:“你殺得了我再說吧。”
他忽略“她”的嘲諷,問道:“你是否有心願未了?”
“是,”
“女鬼”盯著他,眼神平靜無瀾,似看著一個死人。
“她”道:“我祈願像你這般的閑雜人等,不要再走入我的竹林。”
說罷,“她”抱著七弦大步流星地走向竹林深處。
……
回到宮中,柴琛依舊是雲裡霧裡。
他是已經逃過一劫了嗎?
本該是喜,為何反而若有所失?
後來的好幾天,他都是渾渾噩噩。
好像有一塊魂魄不知道飄去哪兒了,他整個人都無法著地,落魄地飛來飛去。
他明明無論看到什麽顏色,都不再走火入魔地想著“她”了,“咒”已經解除,還有什麽地方不妥的呢?
“二殿下,”尚服局的內侍甘城送來幾匹綢緞,道:“本次越州進貢來的緋綾,共一十三匹。除了四匹送去了皇貴妃與貴妃那處,官家說,余下的讓二殿下先挑兩匹。”
他是前皇后唯一的兒子,身份尊貴非凡。宮中倘若有何稀有之物,官家定必讓他先挑的。
柴琛漫不經心地翻了翻那些綢緞,心道奇怪,明明是匠心獨運的奇珍,總覺得不滿意。
他問:“可有黑色的?”
甘城恭敬地回道:“殿下,這緋綾的質地滲不了色,向來是不做深色的。”
“素色的呢?”
“太后不喜素色,故而進貢的綢緞都沒有素色的。”
柴琛又問:“那赤色的可有?”
甘城搖了搖頭:“赤色太豔麗,官家不喜歡。”
“那青色的……”
柴琛的話問到一半,便愣住了。
這咒語哪裡是解了?
分明是更厲害了。
也不顧甘城的愕然,他奪門而出,一路向宣德門的方向狂奔。
與上次擔憂驚慌的心情不同,這番前往竹林去,柴琛既期待又忐忑。
期待什麽?
忐忑什麽?
他說不上來。
他只知道,離竹林越近,他的心就越踏實。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那塊漂浮的魂魄漸漸著陸。
原來,是“她”偷了他的魂魄啊。
好調皮的女鬼。
……
可是,這次他沒有看到那“女鬼”。
一個時辰,兩刻鍾。
他把竹林都翻遍了,還是找不到。
這不是欲擒故縱,“她”是真的不想要見到他。
柴琛頹然。
“她”瀟灑地不知所蹤,而他卻要帶著“她”施下的咒語度過余生。
縱使日後他或榮登大寶,或君臨天下,或佳麗三千,或兒孫滿堂,都總有一塊魂魄渺渺然不知所蹤。
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曾經有一日,在一個竹林裡,他看過最燦爛的竹雨,他聽過最動聽的《歡沁》。
“她”何其殘忍。
正想要原路折返,卻發現竹林的盡頭有一條往下的溪流。
溪流的兩邊,種滿了花草,斜坡上是連綿的桃樹。一陣春風拂來,桃花瓣如雨般飄灑。
他想到陶潛的《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桃花源,可有他的“桃花仙”?
溪流的盡頭,是一片無邊的湖水,在夕陽的余暉下泛著醉人的粼光。
他看到亭子裡有道熟悉的身影。
為什麽眼角竟有些濕潤了?
此刻,柴琛覺得“虛驚一場”實在是一個太美好的詞,比萬事如意,比一帆風順,比心想事成都要美好千倍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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