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想要打破沉默…… 又或者,這問題早已縈繞柴琛的腦海許久。
他問樂琅道:“你對他‘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谷多,而售數倍之者’此話不讚同?”
“嗯。”
柴琛沉聲問道:“你先前並不是這樣說的。”
他劍眉輕皺,面色稍暗,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他的輪廓像官家,但五官卻像先皇后多一些,眉目如畫,即便是微慍,也不覺難看,反倒有種凜然自威的氣勢。
一時間,柴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置氣些什麽。
自相識以來,“樂琳”對自己就諸多隱瞞,為何自己會獨獨對這件事情生氣?
樂琅卻像沒有看到他的慍惱,徑自上了馬車。
柴琛亦緊隨而上。
馬車悠悠地駛在山林裡,沿山路蜿蜒而下,入到密林深處。
倘若是夏日裡,此處想必是有古人所言“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
而此時的車窗外,卻只是一片茫茫的雪。
天邊的顏色愈發明亮,照映在林間,便成了暗暗的銀白色。
樂琅托著腮,默默凝望窗外,不發一語。
柴琛欲言又止,話正要問到嘴邊,但看到“樂琳”那毫不在意的模樣,又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這趟回程,他直覺得坐立難安,又無計可施。
“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嗎?
……
直至馬車停到了寂雪林前,就在樂琅要下車之時,柴琛才再次道:“你先前並不是這樣說的。”
樂琅回眸看了柴琛一眼,目光平淡得泛不起一絲波瀾。
他冷笑道:“你還在糾結此事?”
“嗯,”柴琛坦白道:“我十分在意。”
樂琅一個躍步下了馬車,轉身望著柴琛,問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道理你是懂得的吧?”
柴琛不眨一瞬地凝視著“樂琳”,似要把“她”印刻到心裡去一般。
他心裡有一絲前所未嘗的苦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道理他都懂。
可是……
“我對你,並不是什麽‘用人’與‘被用’的想法。”
柴琛正色道。
這不是他第一次表白自己的心意。
每一次,無論他是莊重嚴肅地說,抑或是語帶自嘲戲謔地說,“樂琳”的反應都是不屑一顧。
他雖不惱“她”,但次數多了,總也會感到些許氣餒的。
“我對你是什麽想法,你難道不明白?”
柴琛這話,說得實在露骨。
若是尋常的女子聽了這話,定必羞澀得臉如火燒,舉止失措。
可樂琅只是點了點頭,淡然道:“我明白。”
“她”回答得這般爽利,柴琛反覺得難以置信。
他直覺得渾身的血氣都充斥到腦間,腦海裡閃現過許多場景。
他想象到他們二人拜堂成親,他想到他們二人……洞房花燭。
他仿佛看到他與“她”,在宮裡吟詩、作賦,觀花、賞雪,身旁圍著好幾個小娃兒。
男的如他一般俊俏,女的似“她”一樣嬌妍。
他還在想,倘若他做了官家,他便讓“她”與自己一同上朝,似那唐朝的武氏一般,二聖臨朝。
柴琛想到了好多好多,想得好遠好遠,嘴角泛起甜蜜的微笑。
可當他回過神來,看到“樂琳”毫無笑意的表情,心裡的暖意又一下子冷卻了下來。
似是要得到確認般,他問道:“你明白?”
“嗯。”
“那你呢?”柴琛隻覺得自己的心臟都似被人提了起來,用“誠惶誠恐”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他怯怯地問:“你對我,是什麽樣的想法?”
“並無想法。”
說罷,樂琅轉身,大步流星地往那寂雪林走去。
“她”對自己並無想法……
柴琛除了頹然,還是頹然。
他心裡明白,“樂琳”這話並不是出自女子的嬌羞,這是“她”真實的想法。
他下了馬車,追了上去,脫口問道:“你有了意中人?”
樂琅聞言,停住了腳步,卻並不回頭。
“她”反問:“對你沒有想法,就一定是因為有了意中人?”
“那為何……?”
“二殿下,你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些?”
“我……”
柴琛一時語塞。
但他還是想不通,自己究竟那裡還不夠好?
他長歎了一口氣,誠懇地問:“我要怎麽做,你才會心悅於我?”
“你對我的所謂‘想法’,”樂琅轉過身來,說道:“不過是一時之意罷了,大概是從沒有女子這般忤逆過你,你才會感到新鮮、有趣。”
清晨的寂雪林,忽而又下起了雪來。
雪落到密密的竹葉上,又飄落到二人的發間。
“我又不是什麽傾國傾城之色,依仗著你這‘求不得’的心癢,竟讓你執著了這般許久,已是難得了。”樂琅裹緊了狐裘,繼續悠悠道:“倘若我被你得到手了,過得一年半載,不,說不定不過三五個月,你便會覺得不外如是,對我棄之如敝履。”
柴琛隻幽幽地望著“樂琳”,黯然靜默,神色暗沉得像子時的天色。
樂琅卻呵呵地笑道:“二殿下沉默不語,看來是對我的話十分認同。”
說罷,他不再理會柴琛,徑自往寂雪林深處走去。
……
次日的午後,柴琛與樂琅依舊是來到了王安石的府中。
因著昨日徹底的表露心跡,二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
柴琛沒有如往日那般殷勤溫柔,反而略顯刻意地與“樂琳”拉開了距離。
——“富國強兵,某認為,須以‘開源’始、以‘整軍’為繼。”
王安石洋洋灑灑地暢談, 柴琛聽得比往常認真。
他是這是才明白“樂琳”為何說對王安石“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谷多,而售數倍之者”的說法不讚同。
王安石寫在《汴京小刊》裡的文章,隻說了他構想裡的極小一部分。
而且為了掩蓋真實的意圖,還稍稍將這文章寫得激進了。
拋磚引玉,莫過於此。
……
許是對身邊的“樂琳”少了念想,柴琛覺得自己比之前專注了。王安石與“樂琳”所說的事情,他隻想了想,便悟出其中關節:“使諸路以見存常平、廣惠倉的糧錢各為本,如是糧谷,即與轉運司兌換成現錢,以現錢貸予農戶,可是這般?”
王安石、樂琅二人不約而同頷首道:“正是如此。”
“此法甚妙!”
柴琛撫掌稱道。
“樂琳”說得一點不錯,王安石確實有大才!
……
三人暢談良久,還談到了“保馬”之法。
王安石舉起身邊的茶杯,敬而飲之,又歎息道:“這數年以來,王某最快慰之事,莫過於今日與侯爺相談!”
樂琅也舉杯飲盡,答道:“樂某亦是這般想法。”
三人言笑晏晏,惺惺相惜。
——“砰!”
確實此時,書房的趟門被人重重地拉開,柴琛側首一看,竟是“樂琅”,只見“他”緊握拳頭,目光急狠得像要吃人一般,厲色對“樂琳”怒道:“你到底在做什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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