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靜,小庭空。 斷續寒砧斷續風。
沒有雪的傍晚,絲毫不曾比下雪的時候暖和多少。
柴琛望著面前幾個碟子,裡面盡是些山菜野瓜,只有一碟是略有些肉末子的,真是名副其實的粗茶淡飯。
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下箸。
躊躇一番之後,才夾起一根不知名的青菜嘗了嘗。剛入到口中,一股子菜青味便充斥口鼻之間。
柴琛忙低下頭來,不想坐在他對面的王安石發現自己正在皺眉。
然而王安石卻是絲毫不覺,他隻自顧自地吃飯,時不時夾一下面前的那碟蒸菜乾。
閑來無事,細細觀察之下,柴琛發現王安石沒有夾過其他的菜式,每次都隻挑蒸菜乾下箸。
他不由得狐疑,難道這蒸菜乾特別好吃?
於是柴琛也夾了一片菜乾放入口中。
嗯!
若非還記得自己正作客與別人家中,他一早把這菜乾當場吐了出來。
除了菜青味,還有一股子的霉酸味。
柴琛連忙拿起旁邊的杯子猛灌了一口,才把口中的味道衝淡一些。
回過氣來,他悄悄地望了眼身旁的“樂琳”,只見“她”神色如常,一副食不言、寢不語的樣子。
王安石與吳氏自然更不會有什麽異樣。
這一桌四人,卻只有自己是最突兀的?
柴琛不禁托腮悵然。
……
“我用完了,兩位自便吧。”
才不過半刻鍾多一點,王安石已經吃飽了。他把碗筷放下,留下這句便轉身要走。
柴琛怔了怔,不知所措。
這個人與他平日裡交往的人都太不同了。
想起晌午的時候,他知道了自己這位二殿下與“安國侯”等了他好幾天,非但沒有半分動容,反倒是嫌棄他們一般,歎著氣問道:“你們這般執著,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麽?”
幸得那時那刻,吳氏捧了飯菜進來,看他們二人似乎並無要離開之意,便邀請他們留下來用晚膳。
不然的話,該是如何尷尬的場面?
柴琛覺得,王安石與其說傲慢無禮,倒不如是不懂人情世故更合適一些。
比如,他作為主人家,即便自己吃飽了,即便如何不情願,也總該客氣與賓客寒暄應酬一番,怎能就這般轉身而去?
正在柴琛心中獨自怨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樂琅冷不丁地問道:“王夫子您這次的‘自便’,是讓我們自行回府、勿要在此擾攘,抑或是讓我們在小廳靜候?”
正要走入書房的王安石聽到了這話,停下了腳步,回過了頭來。
樂琅這話問得十分無禮,甚至是有些挑釁的味道。
可王安石的神色非但不氣惱,反倒有一絲欣賞。
他道:“你不算太笨。”
樂琅拱了拱手:“承蒙王夫子謬讚。”
謬讚?
柴琛聽了這話,瞪大了眼看著樂琅。
“不算太笨”是哪門子的謬讚?
那王安石又問:“你們不聲不響地等了我這麽些天,到底是有什麽緊要的事情?”
樂琅答道:“我們在《汴京小刊》上讀到夫子的文章,深感志同道合,故冒昧前來拜訪。”
王安石卻是不屑,冷冷道:“你有的什麽志,走的什麽道,竟與我同合?”
卻也不怪他這般輕蔑。
王安石自幼聰穎,有過目不忘、下筆成文之天資,又酷愛讀書,
用學富五車絲毫不過。加之他少年之時曾跟隨其父宦遊各地,體驗民間疾苦。年歲稍長,他又遇到父親因被無辜牽連被削籍的事情。再後來,父親鬱鬱而終,家道中落,到如今這段日子,他可謂嘗盡世情冷暖、人間百味。 故而,縱觀王安石刊登在《汴京小刊》的文章,無一不是立論高深奇麗,旁征博引,言語之間,又帶了許多對黎民百姓的同情憐惜,更有移風易俗之志。
而他眼前的二人,一個是生於深宮之中、養於婦人之手的皇子,一個是世襲的安國侯。這二人想必是自幼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懂得什麽大道滄桑?
兩個黃毛小子,與自己論什麽志同道合!
王安石這般腹誹道。
樂琅似是沒有看到他明顯的嫌棄之意一般,悠悠然回答道:“夫子明察,志同道合實在言過其實。”
王安石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只是他嘴角的胡須太長,這笑意並不明顯,反倒顯得他似是在撇嘴一般。
他撫摸須頷首道:“有自知之明,你非但不笨,且有些小聰明。”
樂琅又說:“夫子欲發富民之藏,以濟貧民,我們二人亦然。”
“哦?”
“然晚輩對夫子所說的‘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谷多,而售數倍之者’此話卻不能讚同。”
樂琅話剛落音,一旁的柴琛忽如墜入雲中霧中。
他全然不知“樂琳”何處此言。
——“就憑他一句‘有司必不得已,不若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谷多而售數倍之者。貧民被災。不可不恤也’,我敢與你打賭,此人日後必定名留青史。”
“她”之前明明是這般說的啊。
柴琛實在搞不懂“樂琳”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
一時間,他心裡有種莫名的空洞感。
他很怕看到這樣的“樂琳”。
而對話中的二人,卻全然顧不上他的想法。
樂琅如往常踱步那般, 雙手交疊放在身後,慵懶地眨了眨眼,一字一頓道:“所以,我與王夫子其實是志同道不合。”
回應樂琅的,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正當柴琛以為王安石要惱羞成怒,抑或是拂袖而去之時,卻聽得他撫掌大笑,朗聲道:“好!”
好?
柴琛不明所以。
“好!”王安石似是怕他沒有聽清楚一般,狠力鼓掌:“善哉!甚善哉!”
樂琅徑自踱步往前,如同在寂雪林裡散步一樣悠哉悠哉,像一頭優雅漫步的豹子。
他直直走到王安石跟前,才伸出了手,往書房裡的方向作了個“請”的姿勢。
王安石點頭,亦同樣作了個“請”的手勢。
“安國侯,請!”
“王夫子,客氣了。”
……
那晚,他們三人在書房裡暢談至次日的卯時,柴琛、樂琅二人才意猶未盡地告辭。
嚴格來說,應該是王安石與樂琅二人的暢談。
卯時的天邊,已經隱隱約約能看到一些泛白或者泛藍的光。
再過一會兒,天邊便要變作魚肚白的顏色了。
走在小徑上,二人一時無話。
似乎要打破沉默,又或者這問題早已縈繞柴琛的腦海許久。
他問樂琅道:“你對他‘取諸富民之有良田得谷多,而售數倍之者’此話不讚同?”
“嗯。”
“你先前並不是這樣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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