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來得實在早。
魚阜坡無招牌茶館的庭院裡,清寒、幽暗。
隻得第三株玉蘭樹下的茶幾上,點了一盞燈火。
就著昏暗的燭光,龐籍一字不漏地細閱手中的書。
那是一本手寫的、約莫百余頁的書。
姚宏逸十分好奇,到底書裡頭寫了什麽?竟致使龐籍讀得如此入神,哪怕是不遠處的村落裡,接連不斷傳來鞭炮的聲響,也置若未聞。
更奇的是,那店家亦是一般的淡定從容,默默垂站在旁。姚宏逸覺得他不似尋常的山野農戶,倒像大戶人家裡訓練有素的老仆,可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偏看不出半點破綻。
許久,燭火幾近要熄滅之際,龐籍剛好讀完第三遍。
他歎了一口氣,習慣性的摸了摸白須,張了張口仿佛要說什麽,又無端地止言。
目光空洞地瞪著燭火呆。
一刻。
二刻。
約莫二刻過一點,燭芯燃至最末。一瞬間,庭院漆黑不見五指。
——“劈裡啪啦!”
忽地,鞭炮聲乍響。遠處村落零星的火光顯得分外耀眼。
店家回神道:“兩位官人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取燭火來。”
待得店家走遠了,姚宏逸問:“恩師,這是什麽書?”
龐籍沒有回應。
在一片幽黒之中,姚宏逸不免慶幸——恰好是燭火熄滅了,不然的話,自己此刻的表情該是如何地尷尬。
沉默仿似有了一個晝夜之久,龐籍才緩緩問道:“懌工,你還是否記得……為師告訴過你的,我與樂松合寫了一本劄記……”
“這就是那本劄記?”
姚宏逸一驚,連忙追問。
他如何會忘記?自那日在敘福居聽龐籍說了此事,他對這本劄記一直念念不忘,更對那聰慧非常的樂松起了興趣。可惜,此人如同不曾存在過一樣,幾番探查之下,竟也尋不了多少消息。
“不,不。”龐籍猛地搖頭,但黑暗之中,姚宏逸看不見這動作。
“不是的……不是同一本。”
“哦?”
“勉強……可以算是源自那本劄記吧,不少論題都和劄記裡的相似……不過……”龐籍語極慢,大約是一邊說,一邊認真地思考著。
“不過什麽?”姚宏逸好奇得心急。
“不過,書中的觀點,已然與我倆當初討論的時候截然不同。”
語氣中,是難以掩飾的失落:“如今想來,大概他當初就不讚同我的想法,礙於情面才不辯駁而已。”
姚宏逸安慰他:“人的觀點總不會一成不變,興許是他後來改變了想法,恩師您莫要多慮。”
“不,不不!”龐籍搖頭的動作比方才更大一些,燭火的亮光由遠而近,姚宏逸漸漸能看清他的表情。
不知道是否燭光的原因,龐籍的眼神時暗時明,欣慰與失落不斷交織。
“不是的,樂松原本想寫的,就是此書!”
他肯定地說道。
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過書籍的封面。
即便店家用錦帕和檀木盒子細心包裹,年數久矣,紙張總免不了泛黃,不過,因著從來無人翻閱,書頁還是平整無缺的。
勉強能算是半新不舊。
店家默默地將燭台放到茶幾上。
龐籍愣愣地看著燭火。
一息間,他仿佛又看到了樂松的眸光。
氣焰囂張。
瘋狂。
又冷酷。
——“少保,我要著一本書。”
很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少年是這樣說的。
——“一本為君王而寫的書,與儒家冠冕堂皇的說辭不同,此書洞察人性之險惡,世人的自私自利、庸劣、趨利赴勢、反覆多變,均要敘述得入木三分,讓往後的君王莫要對人性抱有天真幻想,面對重重陷阱,能主動出擊,將命運成敗牢牢掌握於手中。”
他要著的是這樣的書。
龐籍當年覺得他們一同合著的那本劄記,已經足夠鞭辟入裡,足夠驚世駭俗,足夠振聾聵。然而,今日讀了手中的這本,才驚覺自己如此許多年來,不過是坐井觀天。
“懌工,”
他喚道。
又將手中的書籍遞過給姚宏逸:“道德仁義本無善無惡,天理亦即是人欲。”
姚宏逸心中一動,略略愕然——這是淳昭二十一年,他會試時寫的一句。
是因為那篇文章,他才被龐籍選中,才有後來的平步青雲。
“為師一直相信,能寫出這句話的人,必定有著過於常人的清明與透徹。”
龐籍的嘴角,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
姚宏逸茫然地接過,不曾料想到,龐籍這般輕易就將書給予他閱覽。
昏黃的燭光下,他看到封面上赫然寫著大大的“衡術”二字。
字跡筋骨俱備、靈動瀟灑,是難得一見的好書法。
往下,有較小一些的兩字——“下冊”。
“下冊?”
姚宏逸惑然看向龐籍,龐籍隻挑了一下眉,絲毫沒有驚訝。
他於是看向店家:“店家,上冊呢?”
店家道:“侯爺說,上冊已經送予別人了。”
“他是否交待送予何人?”姚宏逸追問。
店家搖頭,看了龐籍一眼:“侯爺說,龐大人定能猜到上冊送了給哪個。”
“恩師?”姚宏逸更訝然了,龐籍甚至都不知道這本書的存在,如何能曉得上冊送給了誰?
龐籍反倒是心領神會一樣,徑自問店家道:“是成書不久送出的嗎?”
“大人料事如神,侯爺說的,上冊正是成書當年送出。”
“嗯,明白了。”
無視姚宏逸愕然的神色,龐籍意味不明地一笑,道:“你先讀過了再談吧。”
……
牡丹館。
天邊火光璀璨。
鞭炮聲與煙火聲交織,好不熱鬧。
好不喜慶。
然而,庭院裡的幾人卻莫名如啞了一樣,不一聲。
——“晚輩覺得,武器並非用來殺人,而是用於使人投降。”
此話,比煙火更震撼,一直縈繞眾人的耳畔。
偏偏始作俑者反而置身事外, 愜意地觀賞漫天火花。
半晌,司馬光忽而大聲道:“諸位,我有要事,先行告辭。”
未走得半步,文彥博問道:“君實,你是去找殷祺然?”
司馬光並未轉身,也不否認:“是,下官正是要去殷府。”
樂琳好奇地小聲問柴玨:“殷祺然是誰?”
“當今工部尚書。”柴玨柔聲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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