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所在的是一個‘球’,那麽,從這裡向西面出發,一直往西方走,最終……是可以從東面歸來的。”
龐籍話音未落,姚宏逸便直瞪瞪地看著他的臉,牙齒咬緊,張大的瞳孔中充滿懼怕的神色。
向西面走,不斷前行。
如果在他們腳下的確實是一個巨大的球,那麽……理論上是可以自東面歸來。
只是,這個想法實在太過……太過……
他實在想不到要用什麽成語來形容。
異想天開?天馬行空?
驚世駭俗?
姚宏逸感覺心跳得很快,很快!
喉嚨像火燒一樣,他沙啞著聲線道:“萬一,萬一……”
恐懼,讓他連話都說不利索。短促而痙攣地呼了一口氣,姚宏逸勉強鎮定情緒,才繼續問道:“萬一這個‘球’巨大得無邊無際,終一生都無法走完呢?”
龐籍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個問題,他怎會沒有想到呢?
他又怎會沒有問過?
他還記得,那是夏至過後十余日的一個下午。
蟬鳴不休。
和縈繞在他腦海的轟鳴聲混合在一起,讓人幾近無法思考。
龐籍心想,自己當時的臉色一定煞白得難看。
——“阿松,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這‘球’大得難以想象,那麽……”
他顫聲問道。
樂松只是彎唇淺笑,沒有回答。
——“噠噠噠噠,噠噠噠!”馬蹄聲由遠而近。
龐籍愣了愣。
馬蹄聲?
這是安國侯府的書房呀……
“少保。”
樂松的叫喚,讓龐籍驀然回神。
他的學生已經長得比自己還要高幾寸,相對而立,他要微微仰視,才能對上樂松的眼睛。
樂松輕撫著下顎,唇邊有若隱若現的青色須根。
笑容,是難以言喻的詭異。
“此‘球’有多大,你我今日便可得知。”
龐籍茫然,不知此話何解。
正要細問,籲馬聲、馬兒嘶叫聲,還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咣當!”
書房的門,被人大力推撞開來。
龐籍轉頭一看,是闞靖雲。
浹背濡身的汗、滿腮的雜亂胡渣、鳥巢一樣的亂發、布滿泥漬、水印的衣衫。
還有隔著一丈遠都能聞到的酸臭氣味。
龐籍皺眉,無意識伸手捂住鼻子。
闞靖雲沒有注意到他的不禮貌。
甚至,他可能根本沒有發現龐籍也在場。
“你的記錄都收集齊全了麽?”闞靖雲從懷中掏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快步疾走到樂松的跟前,急不可耐地問道。
樂松答道:“齊了,晉州、汾州,還有遼國的雲內州、白達旦部的布納州,甚至烏古敵烈部伊魯沙郡的記錄,都已快馬送到。”
闞靖雲聞言,喜上眉梢:“那即是只欠我的記錄?”
“正是,闞先生此行一切無恙吧?”
“一切正如所料,潯州的那口井,夏至之日正午陽光確實是直透井底的。”
闞靖雲一邊說,一邊解開包袱。包袱裡,先是好幾重的麻布,然後,是層層的油紙。不知情的話,還以為裡頭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拆至最後一重,原來不過是幾張宣紙,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字。
“沿途永州、邵州、峽州的記錄我也一拚取來了。”他摸下一把汗,籲了口氣,如釋重負:“下人們再三保證是夏至日正午的記錄,該是沒差的了。若不是連日大雨,在均州耽誤許久的話,我前天早就趕來了。”
樂松欣慰地一笑,接過那幾張宣紙,朗聲道:“開始演算吧。”
“好!”
言畢,二人默契地各自取出一張宣紙,比照著,在書案上快速地寫寫劃劃。
就那麽毫無顧慮地,把龐籍晾在一旁。
“你們在說些什麽?”
龐籍硬著頭皮發問,想要參與其中。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的空氣。
還有窗外的蟬鳴。
他目光一沉,臉色陰黯得如同深井裡的泥。
從最開始的不甘、憤怒,到後來的嫉恨、難堪,再到如今的無奈、淡然。
龐籍已經習慣了。
習慣只要這兩人出現同一地方,他就會被一面看不見的、厚厚的牆隔開。
隔在牆外。
眼睜睜地,看著二人討論自己完全聽不懂的事物,忙著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的什麽“實驗”、“推算”……那樣興致勃勃,那樣眉飛色舞。
他不是不失落的。
可是,他委實融不進那個世界。
那是個瘋子的世界。
如果他是闞靖雲的話,看到樂松臉上鮮紅的掌印,定要關心細問一番。
如果他是樂松的話,眼見闞靖雲車居勞頓、衣衫狼狽而來,定要勸他先行洗漱休息。
但他們就這般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二話不說就開始”演算“。
龐籍黯然歎息。
是他不夠瘋狂,所以才與他們格格不入。
……
——“算好了麽?”
隔了半晌,就在龐籍都快要無聊得打瞌睡之際,樂松忽而問道。
“峽州的還差一點兒。”
“好!”
樂松擱下毛筆,捧過手邊的茶盞,仰頭就喝,咕嚕咕嚕的把冷透的茶喝得見底。
“好了!”闞靖雲停筆說道。
“峽州算得的是多少?”樂松問。
闞靖雲答說:“七萬五千八百裡。永州算得的是七萬五千三百裡,邵州的是七萬五千九百裡。”
他又問:“你那邊呢?”
“晉州算得七萬六千三百裡,汾州的是七萬四千九百裡,遼國雲內州七萬六千六百裡、白達旦部布納州七萬七千三百裡,烏古敵烈部伊魯沙郡七萬五千五百裡。”
樂松流利地答道。
“相差無幾。”
“嗯。”
二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龐籍終於尋著了問話的空隙:“你們算的這些,是什麽裡程?”
闞靖雲聞聲,轉頭看向他,訝然脫口道:“龐大人怎麽也在此處?”
他先前果然沒有注意到龐籍。
樂松說:“如此壯舉,只有我們二人得知,豈非太過寂寥?我想讓龐少保一同見證。”
闞靖雲怔了怔,然後爽朗一笑,頷首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又問:“‘地圓天方’的設想,你與他說了嗎?”
“說了。”
“好,如此的話,便容易解釋了。”
說罷,闞靖雲挑出一張寫滿算式的宣紙,向龐籍解釋道:“在潯州有一口深井,聞說在夏至之日陽光可直射井底。”
龐籍連忙接口道:“此事我亦曾聽聞,深井之事聞名已久,吸引不少鄰近的旅人前往觀賞,更被當地縣志記錄,乃廣南東路的奇景之一。”
“唔,對!”
闞靖雲對他的有意賣弄渾然不覺,徑自道:“我們推測這是因為太陽在夏至這日正好位於潯州的天頂之緣故。在別的地方從來沒有聽聞過這樣的奇景,那即是說太陽在夏至日並非在其他地方的天頂。若果地面真是圓球狀的話,那定必會有一個角度之差……”
龐籍心中一凜,全然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
但為了不在二人面前露怯,他佯裝聽懂,目不轉睛注視著闞靖雲的雙眼,時而輕輕點頭。
闞靖雲以為他聽得懂,眸光頓時明亮,笑意盈盈,語速愈發快了起來:“在潯州正北方向的峽州樹立一根木柱,統一在夏至正午之時丈量木柱陰影長度,如此,便可求得木柱和陽光射線之間的角度……”
說著,他在筆架上取下三根毛筆,在書案上將其中兩根平行而放,一根架在他們之上。
“若果一條線穿過兩條平行之線的話,其對角是相等的。我們在峽州觀察到這一角度為圓周五十分三之一,那麽同理,從峽州到圓心這一段,以及從潯州到圓心這一段,它們所形成扇形角度亦該是圓周的五十分三之一……”
闞靖雲指著宣紙上的一道算式,總結道:“這一角度對應的弧長,即從峽州到潯州的距離,亦應相當於圓球周長的五十三分之一。其後通過查閱各地縣志,以及丈量步數,我們得知峽州到潯州的距離大約是一千四百三十裡。那麽圓球的周長只要將此此數乘以五十三即可,結果為七萬五千八百裡……”
龐籍微微側首,盯著那宣紙看,如同看著一頁天書。闞靖雲的聲音縈繞他的耳內,卻是半分都不曾聽懂。
“為謹慎起見,用同樣的方法,我們測量了從潯州出發,往正北方向的各地,如晉州、汾州,遼國的雲內州、白達旦部的布納州、烏古敵烈部伊魯沙郡的木柱和陽光射線之間的角度,以及計算各自與潯州的距離……”
闞靖雲快速地舞動著手中的毛筆,寫下一道又一道的算式,似乎想要在龐籍面前重算一遍。
“闞先生,”樂松與龐籍相熟已久,察覺到他的異樣, 叫停闞靖雲,冷冷道:“他聽不懂的,你直接說結論吧。“
闞靖雲執筆的手顫了顫,抬頭看向龐籍,發現對方眼中的茫然,愣愣問道:“你……聽不懂?”
龐籍被樂松冷漠與不耐煩的神色刺傷,蹙了蹙眉,倔強地坦白:“不懂,完全聽不懂。”
“啊……是這樣呀。”
闞靖雲放下毛筆,失措地搔了搔腦後,原本就亂糟糟的頭髮,此刻變得更雜亂了,苦笑道:“不知為何,竟有些寂寞呢。”
片刻,他注視著龐籍,說道:“若是龐大人也能體會推算過程的歡欣與狂喜,那就實在太好了。
龐籍心中一顫。
那人的眼神裡不帶一絲嘲諷,清澈真摯得如同稚童一樣。
滿滿的,都是惋惜,是遺憾,是失落。
樂松的雙眼,連眨也沒眨:“強求不來的。”
“是呀……所以才寂寞啊。”
闞靖雲頷首附和,他對龐籍道:“結論是:我們身處的圓球,周長在七萬五千裡到七萬七千裡之間,誤差不算大,你取個中間數,就當是七萬六千裡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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