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易永棠所言,臣無法苟同。”
次日,龐籍如約地在對鹽稅改製一事提出異議。
“本朝食鹽專賣之製,乃是因循歷代法例,甚至可溯源至春秋齊國管仲之時,‘民製、官收、官運、官銷’,自古至今相安無事,臣不以為有改製之必要。”
官家昨日給他的那份奏折,他一字不漏地謄抄了一遍。
今日,又原封不動地照搬到早朝上來。
言畢,龐籍抬眼看向官家,眉心微低,目光裡是一閃而逝又一言難盡的苦澀。
他穿著緋紫色曲領大袖的官服,腰束革帶,頭戴硬翅官帽,手持玉笏板。
神色肅然。
中氣十足地發言。
一切與昨日無異。
大慶殿裡站滿了文武百官。
卻隻得他和官家二人心知肚明,他已經不是昨日的龐籍了。
如今的他,是一具傀儡木偶,無法自主。
手腕上、肩膀上、腳踝上都牽綁著線索,任由官家操縱。
金漆雕龍的寶座比百官站立的位置要高幾個台階,官家居高臨下地看著龐籍,嘴角揚起一道了然於心的笑,一瞬間就消失了。
他裝出不忿氣的語調,道:“丞相此言差異,管仲初創食鹽專賣之製之時,亦是一番革新的壯舉。自春秋至今,已經上千年過去,時移世易,再因循舊法,豈不是故步自封?”
說罷,他看向易永棠。
易永棠受到官家的鼓舞,暗暗吸了口氣,略略整理了思路,說道:“春秋管仲‘設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其時,齊國人口比之如今大宋甚少,產物不豐,對鹽之用度不大,故而私鹽買賣未如今日之盛。然今日之大宋,菜、肉、魚、奶比之古代要富余甚多,百姓用鹽將其醃成鹹菜、火腿、鹹魚、乳酪,以保存數月甚至數年,因而用鹽之量大增。利之所在,人共趨之,私鹽泛濫,朝廷官府即便用酷刑亦不能止,甚至愈禁愈猖……”
易永棠一口氣說完這些,
深深喘了口氣,才理順了氣息。
龐籍看著他清瘦的臉頰、堅毅的目光,心裡頭不住地感歎這人才思敏銳、後生可畏。
要是在往日,他定要撫掌誇讚一番。
然而此刻,他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臉上的肌肉,拉低嘴角,黑青著臉,沉聲道:“鹽稅之事,自有戶部和各府各路的官員去主理,不用勞煩區區右諫議大夫費心。”
龐籍以官職相壓,易永棠無法反駁。
僵持之間,殿內靜默無聲。
片刻,官家凜然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諫議大夫專掌諷喻規諫,易卿家既有良策,但說無妨。”
易永棠心中感激,登時對官家跪下叩首道:“謝官家!”
他起身後,毫不畏懼地定睛看向龐籍,道:“倘若依照臣所言,令商戶輸納糧草至邊塞,計其代價,再發給“交引”,而後,商人持赴京師,由政府移交鹽場,給其領鹽運銷。如此一來,既可保障朝堂的鹽稅收入,同時更解決邊境糧草押運的難題,再者,避免不法之徒利用私鹽牟利,一舉多得。”
“紙上談兵,自然是輕巧稀松。要是這過程中出了什麽差池,引致百姓怨聲載道,易大人,你是不是一力承擔?”
龐籍一下子將責任都推到他身上,饒是易永棠雖對此策胸有成竹,亦不敢貿然應答。
眾人畏懼龐籍的權威,即便他們當中大多都覺得易永棠言之有理,卻也不願幫腔。
靜默許久,時任中書舍人的陸勉芝插話道:“官家,丞相,可否先挑選一州實施此法,以察效果,即便出了紕漏,也容易糾錯。”
“陸大人傳宣詔命的本職做得不甚出色,”龐籍冷聲嘲諷道:“但是和稀泥的功夫倒真是一等一呢。隻選一州實施的話,販私鹽的人就會乖乖遵循此州的鹽法嗎?再者,同是邊境州府之內,有兩種鹽稅之法,你叫百姓如何看待朝廷律法的權威?”
陸勉芝霎時臉紅得如煮熟的蝦一樣,惴惴不敢發聲。
龐籍眯眼看著易永棠道:“此法若要推行,定必在大宋所有邊境各州府一同實施。要是易大人擔得起這個責任,臣決無異議,但若是連提倡之人也不願擔當這個風險,臣建議還是蕭規曹隨,以不變應萬變為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眾文武還哪敢與他爭論?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要這樣結束之際,官家喚道:“右諫議大夫易永棠。”
易永棠應道:“臣在。”
“戶部尚書袁冕章,戶部侍郎姚宏逸、岑德平。”
袁冕章、姚宏逸還有岑德平三人紛紛手持玉笏板出列:“臣在。”
官家道:“朕命爾等三日之內,將鹽稅改製一事商研妥當,三日後的早朝須有初步、概略的綱要,朕與眾卿家根據綱要再行斟酌。”
百官驚疑惑未定之際,官家又喚道:“中書舍人陸勉芝。”
陸勉芝愕然地回神應道:“臣在。”
“朕命你起草詔令,傳令與河間府、真定府、太原府、延安府四府,鹽稅之事暫緩,待商議妥當之後,下月按新法行事。”
影響大宋往後數百載的鹽引制度,不過幾句話就決定了下來。
像雷那樣猛烈,像風那樣迅疾。
雷厲風行。
一眾文武看向官家的眼神,忽而有了些深意。
“官家,”
龐籍佯裝不滿,眾人看到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厲聲質問:“敢問官家,此法並無先例,倘若出了差漏,誰來擔責?”
官家眉目肅然, 語氣中也隱有嚴厲:“朕來擔責。”
此話一出,在其他人看來,他們二人之間用“劍拔駑張”來形容絲毫不為過。
刀出鞘、弓上弦,一觸即發。
官家偏偏還道:“不論出了任何差池、紕漏,即便百姓載聲怨道,甚至揭竿而起,所有後果,朕一力承擔。不知道在丞相眼裡,朕有沒有資格擔這個責任?”
龐籍不接話,隻死死盯向官家,嘴角微微抽搐。
像是暴風雨前的平靜,更使人害怕。
半晌,他道:“官家是大宋的官家,自然擔得起。”
說完,奮力一甩衣袖,冷聲說:“老臣身體不適,今日懇求提前下朝,望官家恩準。”
他也不待官家批準,鐵青著臉,大步地轉身離開大慶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