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清勁的寒風吹過皇宮的禦花園。
宦官袁果新正在囑咐幾個小黃門清掃積雪,他看到迎面經過的柴玨,恭謹地問候道:“三殿下安好。”
小黃門們也跟著跪下請安。
柴玨卻愣愣地望著禦花園,不發一言。
此刻的禦花園,被茫茫的、厚厚的白雪覆蓋。
一旁亮著的燈籠,燈影閃爍。
燈火的亮光看似滲透積雪的內部,照射出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無的微光,仿佛從黑夜的底部散發出來似的。
寧靜美好得不似在人間。
柴玨忽而想起今日樂琳說的話——“我喜歡看雪。”
雪景,原來如此好看,他也是第一次這樣發現。
“三殿下?”
一旁的袁果新看他不語,輕輕喚了一聲。
柴玨回過神來,對袁果新問道:“袁閣長,中庭的雪可掃了?”
他問的是禦花園一旁的中庭,約莫有百余丈長寬,正好是去柴玨的拂雲殿的必經之路。
“還不曾打掃,”袁果新以為柴玨是在責怪他們掃得太慢,忙道:“今日的風雪下得有些大,還望三殿下寬限,明日一早定必打掃完畢。”
柴玨搖了搖頭,嘴邊泛起一抹曖昧不明的微笑,說道:“中庭不必打掃了。”
“啊?這……”
“我想看雪。”
“但……但是這中庭是官家上早朝的必經之路,小的恐怕官家會責怪……”
袁果新誠惶誠恐地道。
柴玨笑道:“無妨,無妨。我親自去與父皇說。”
“這……”
“父皇今晚在哪個宮裡?”
袁果新怎也想不到,這位殿下竟會是這般任性,一時也不知怎麽回答。
柴玨徑自道:“聽聞父皇近來甚寵新近入宮的竇充媛,想必他此時是在絳萼殿的了。”
說罷,他大步流星地往西邊的方向走去。
“三殿下!”袁果新連忙跟上去,叫住他:“內侍寺那邊並沒有通傳侍寢之殿,官家今晚應是在文德殿留宿。”
“哦,是文德殿。”
柴玨轉了個方向,往南面走去。
……
文德殿裡,雕梁畫棟。
鏤空的蝙蝠紋炭爐裡,燒著紅紅的炭火,不時發出小小的、鋼針折斷似的聲音。
官家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盤腿而坐,手中持著一本舊舊的劄記,全神貫注地細讀。
他忽而感到一陣喧囂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三殿下,三殿下請止步啊。”
那是邢安的聲音。
哦,是阿玨來了?
官家皺眉,心裡甚是不解——這個時辰,柴玨究竟是有怎麽的急事,非要來打擾?
還來不及細想,門已經被推開,一陣冷風吹入室內,官家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柴玨徑自走了進來,看到官家還未就寢,舒了口氣,跪下道:“兒臣參見父皇。”
官家有些惱火:“你可知道如今是什麽時辰?”
語氣是明顯的不悅
柴玨抬起頭來,放軟聲線說道:“兒臣有一急事相求。”
官家看他這般冒冒失失的,心中更是不喜,晾了他很久,才冷冷地道:“平身吧。”
柴玨這才站了起來,揉了揉膝蓋,竟是跪得有些痛了。
官家漠然地問道:“什麽事情?”
“父皇,中庭的雪今晚能不能不掃?”
“什麽?”
“兒臣想看積雪。
” 官家不語,不眨一瞬地盯著柴玨,看得他心裡發毛。
柴玨輕聲喚道:“父皇?”
“就是為了這種無聊透頂的小事?”
“嗯。”
“阿玨,”官家不緊不慢地喚了柴玨一聲。
不知為何,此時的文德殿,隻點了寥寥數盞燭火。忽亮忽暗的光線下,官家那分明的輪廓顯得有幾分陰鷙。
他森森地道:“你可知道,就憑你這樣佩著劍,夜闖朕的寢宮,已是罪同謀逆了。”
若是往日的柴玨,聽了這話,已是惶恐得汗流浹背。
然而,這一刻,他想起“樂琅”對他說過的話。
——“非分之想,才叫‘覬覦’。可是,往往是因為看似唾手可得,才會有非分之想。”
——“如果你能夠和他們一樣,有資格去爭那個位置的話,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他們對你的‘真誠’。”
——“帝王家難得的親情,不過是你聊以自我安慰的東西罷了。”
柴玨覺得有種頹然的無力感。
這親情比他想象中的還有薄弱。是他從前不顯山、不露水,裝瘋賣傻,佯裝心無城府,才換得別人“心無芥蒂”的對待。
可是,一旦稍稍僭越,在父皇眼中,便是“罪同謀逆”。
柴玨抬眼望向官家,眼神比此刻文德殿外的積雪還要冷。
官家看著毫不掩飾地瞪著自己看的兒子,一時也是失了神。
柴玨那琥珀色的眸子,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耶律塔不煙,柴玨的母妃。
就連那羈傲不遜的眼神,亦是如出一轍。
“朕難道說得不對?”
官家冷笑道。
柴玨別過眼,不想看他,手握成了拳,隱忍良久,終於還是放下。
他笑道:“敢問父皇,兒臣謀的是哪門子的逆?”
“你!”
官家不曾想他回了這麽一句, 噎得什麽話也說不上來。
柴玨看他這般,更是火上添油道:“不是麽,謀逆是需要朋黨的,可這滿朝文武,哪個敢與我朋,哪個願與我黨?”
“柴玨!”
官家連名帶姓喚他,語氣中,藏著掩飾不住的、山雨欲來的怒氣。
可柴玨並不住口:“父皇,你說兒臣謀逆,是不是太抬舉兒臣了?”
“朕確實太抬舉你了,”官家強忍下被激怒的情緒,嘴角扯起了一個嘲諷的角度,說道:“以你這般魯莽,能成得了什麽大事?”
說罷,他喚了一聲:“來人!”
門外伺候的邢安聞言,入了進來,跪候官家的吩咐。
官家道:“三皇子柴玨,出言不遜,罰跪於文德殿外,靜思己過。”
邢安唯唯諾諾地領了旨,惶惶地又細問:“官家,是要跪到什麽時辰?”
“跪到朕明早睡醒為止。”
“這……”外面又下起了飄雪,寒風刺骨。邢安看柴玨身上的衣衫略為單薄,有些於心不忍。
然而,柴玨偏偏還不識抬舉地說道:“兒臣跪到什麽時候都可以,可中庭的雪今晚不能掃。”
官家抬起手來,撐在榻中的小幾上,托著腮,饒有趣味地凝視柴玨道:“你這般喜歡看雪,那便跪在中庭的積雪裡好了。”
“官家!”邢安聽了這話,脫口喚道。
柴玨卻擺了擺手,製止了他的求情,對著官家拱手道:“兒臣告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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