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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血脈》第六十六章 神魂顛倒
【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明白,你父親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結果無關?】

 似曾相識的尖利嗓音在記憶中響起。

 【而且不止是他,還有無數的人,無論是擁王黨那樣站在國王一邊,或是像廓斯德那樣站在他對面的人,他們愈演愈烈的矛盾,都會帶來不可預見的後果。】

 泰爾斯安靜地坐在座椅上,認真地盯著眼前的地圖,竭力把鬼王子塔上,法肯豪茲所說的話趕出心頭。

 這就是他要面對的王國嗎?

 此時此刻,禦前的諸君俱都小心翼翼。

 “你可知道,梭鐸,莫說施行。”

 議事桌旁,庫倫首相像是遭逢重病的老人,嗓音有氣無力:

 “光是你今天這番話泄露出去,就會在王國上下掀起多大的波瀾嗎?”

 軍事顧問輕嗤一聲,搖了搖頭。

 他正待開口,卻被一旁的外交大臣打斷了。

 “我們省吃儉用,自負盈虧以奉養王室常備軍,這是一回事,”基爾伯特依舊溫和,警告之意卻溢於言表:“至於通令全國,削減領主們征召武裝的權力?”

 “梭鐸,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梭鐸皺起眉頭,似不認可。

 但出於對星辰狡狐長久以來的尊重和欽佩,他沒有即刻反駁。

 見到有人幫腔,庫倫首相欣慰地朝外交大臣遞出一個感激的眼神。

 “拿永星城做例子:王室常備軍和璨星私兵,一者以此為職,一者役期應征。”

 首相向著王座上的逆光陰影點頭微笑:

 “雖然來源不同,但俱是陛下手中利器。”

 這位出身名門,外號“海灣之劍”的輝港城主回頭望向梭鐸,眼裡不再盡是老好人的油膩,反而多了幾分商人談判的較真:

 “星辰各地也是一樣:領主平日裡握著稀少但職業的精銳親衛,若有需要,則征召廣大領民服役作為戰場主力。”

 “一奇一正,配合作戰。一募一征,雙軌並行。”

 “此乃王國成例,經年傳統。”

 財政總管裘可·曼輕哼一聲,康尼子爵眯起眼睛,克拉彭勳爵乾脆繼續走神。

 “但正是這樣的征募雙軌制,嚴重拖累我們的軍隊!”

 頭髮稀疏,神色卻依舊矍鑠的梭鐸渾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朗聲反駁:

 “現實已經證明,領主們的私人征召兵,哪怕是璨星家族的私兵——無意冒犯,陛下——也組織低下,良莠不齊,遑論與精銳的王室常備軍媲美。”

 凱瑟爾王在陰影裡換了個坐姿,面貌模糊如故。

 泰爾斯眼神微動,想起多年前守衛封閉已久的閔迪思廳的,正是從他家族領地上征召而來的璨星私兵。

 “所以他一直封不了爵……”

 對面的裘可·曼一邊對梭鐸不屑搖頭,一邊向首相揚手抱怨:

 “每次氣氛不錯的時候,這該死的大兵都要弄點事情出來,大煞風景,搞砸一切。”

 梭鐸顧問猛地回頭,眼神銳利。

 “而每次到關鍵時刻,你都在一旁陰陽怪氣,尖酸刻薄,把錢袋捂得比自家還緊。”

 他就像戰場上的將軍,冷冰冰地還擊:

 “這大概就是為什麽你一直封不了爵,錢袋子。”

 裘可·曼面色一紅。

 但幾秒後,面對目光如刀的梭鐸,一臉怨憤的財政總管還是低下了頭。

 口中碎碎念著聽不清的話。

 泰爾斯在地獄感官中聽見,裘可念叨的可能是“說得像你不用拉屎似的”。

 辭鋒小勝,梭鐸不再看向裘可,而轉向所有人:

 “自‘沙王’時代建立編制起,王室常備軍歷經數十年的發展和考驗,已經被證明是一支穩妥可靠的職業精兵,從募集到訓練,從維護到作戰,其意義地位遠超一般的領主親衛。”

 他慷慨發聲:

 “拿三大衛隊作例:穆男爵的怒火衛隊是擅打硬仗的當世強軍,鐵血無畏,不遜埃克斯特的重裝精銳;”

 “薩瑟雷女勳爵的星輝衛隊肩負重任,鎮守斷龍要塞,經驗豐富,尤善面對強壓時的守禦、消耗和阻擊;”

 “威廉姆斯男爵的星塵衛隊,則更是西部前線的尖刀利箭,輕騎如電,千裡飛馳,可謂威名赫赫。”

 泰爾斯回想起星辰三名帥和他們手下的精兵強將,若有所思。

 梭鐸轉向庫倫公爵,頗有些挑戰的味道:

 “所有這些,份屬征召兵的璨星私兵可能做到?”

 “哪怕是少數領主的職業親兵——西荒的黑獅步兵團,亞倫德的白鷹斥候,巨角鹿家的山嶽行者,他們可能做到?”

 國王的身影微微一動,露出他身後的陽光,剛好照到梭鐸的身上。

 顯得此刻的軍事顧問光明正大,氣勢奪人。

 庫倫公爵沉默了一陣。

 片刻後,首相端起手邊的茶杯,輕輕呡了一口:

 “論起打仗,梭鐸,我不如你。”

 “但武裝自衛是領主們的天然權利,助戰主君也是他們的傳統義務,是所有人從出生起就耳濡目染的常態。”

 “從中央領到刀鋒領,星辰千百領主麾下的征召兵,其數佔據王國總兵力的九成。而他們各家子弟的指揮和統帥職責,更關乎無數人的爵位升降與地方法統。”

 庫倫認真地看著梭鐸:

 “領土人口,財稅產出,一方治理,俱在其中。”

 “輕忽不得。”

 然而他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

 “王國總兵力的九成?”

 梭鐸輕哼道:

 “就是六年前的國是會議上,您和諸位忠誠的領主們,拚死拚活湊出來的那幾百人?”

 面對梭鐸的冷酷目光,庫倫首相舉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

 “梭鐸,我們在禦前會議上,”基爾伯特及時開口,語帶警告,讓糟糕的氣氛冷靜了幾分:

 “注意分寸。”

 面對外交大臣,梭鐸收斂了戰鬥到底的氣勢,緩聲道:

 “抱歉,卡索伯爵。”

 軍事顧問轉向其他人,神色堅定:

 “陛下,諸君!”

 “泰爾斯殿下已經歸國,《要塞和約》名存實亡,我們和埃克斯特之間不再有任何政治緩衝的余地!”

 泰爾斯皺起眉頭。

 基爾伯特及時地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目光,示意不必緊張。

 “而六年前群星之廳,一眾諸侯們商討出兵數目的尷尬,還歷歷在目。”

 梭鐸沒有去看首相,但是管不了其他人的目光都掃向庫倫公爵。

 後者只是輕輕晃動著茶杯,似無所覺。

 “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厭其煩地將詳細戰報搬到巴拉德室的原因。”

 軍事顧問面露沉痛之色:

 “星辰王國,經不起下一次血色之年。”

 霎時間,好像有人突兀地關掉了巴拉德室的聲音。

 連呼吸聲也不曾得聞。

 桌面,手掌,文件,茶杯——所有臣僚似乎都找到了更感興趣的事情,唯獨沒有人敢看向長桌盡頭的王座。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在余光裡瞥見:

 凱瑟爾王依舊淡然如故,波瀾不驚,仿佛他只是眼前這場會議的旁聽者。

 也只是十幾年前,那場災難的旁觀者。

 “夠了,你可別再危言聳聽了!”

 幾秒後,早有意見的財政總管,裘可·曼終於忍不住發聲:

 “卡索伯爵方才說得很清楚:埃克斯特內耗不止,正在衰落!”

 梭鐸面色一寒,極快地接話反擊:

 “是以平衡不再,格局動蕩!”

 “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一支強大的軍隊!”

 裘可面露不屑,就要反唇相譏,但話未出口卻又臉色一變。

 “啊,梭鐸,我懂了。”

 財政總管玩味地道:

 “你這麽熱衷此事,難道是因為快退休了……”

 “所以想在最後幫自己人一把,讓你在常備軍中的那些泥腿大頭兵,包括軍務司裡的小吸血鬼們,再挪一挪屁股,得以破例,升遷封爵,上踞高位?”

 裘可·曼眯眼嘖聲:

 “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梭鐸的臉色變了。

 “在萬事喻於利的商人眼裡,”他怒哼著扭過頭,惱怒非常,卻不像之前那樣壯闊慷慨:

 “連陽光都帶著銅臭味。”

 裘可·曼冷笑一聲:

 “銅臭味?”

 “說了這麽多亂七八糟的,”財政總管一拍桌面,咬牙切齒直指梭鐸,氣勢絲毫不遜:

 “你不就是想從國庫裡搞錢嗎?”

 “落日在上,從威廉姆斯搞出了西荒的爛攤子之後,我還指望你們軍務司能消停點呢!”

 梭鐸深吸一口氣,似要發作,但最終還是在基爾伯特的眼神下忍住了。

 泰爾斯看著兩人的爭吵,旁觀著幾人彼此的態度,慢慢體會到禦前會議的議事節奏。

 “正是在西荒發生的事情,堅定了我的決心。”

 軍事顧問聲音微顫,顯然是以極大的毅力忍著憤怒:

 “義務服役的征召民兵自不必言,大部分都面臨紀律松弛,組織低效的困窘,戰場上地位尷尬。”

 “常備的職業士兵雖然量少而善戰,可若只聽令於桀驁的領主個人,則極易在配合作戰時產生內部指揮的隱患,其害更甚征召兵。”

 “一如刃牙營地的亂局,以及埃克斯特的敗戰。”

 梭鐸正色道:

 “我們以為征募兩制並行,是兼得二者之利,實則是受盡二者之弊!”

 “為戰也好,為政也罷,無論常備軍還是征召兵,改革都迫在眉睫。”

 他這番話說得理據十足,少了之前的賭氣和攻訐,就連看梭鐸不順眼的裘可,一時也無力反駁。

 但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口的是基爾伯特。

 “在永星城周邊,擴編王室常備軍尚且不論,”外交大臣可謂苦口婆心:

 “但是梭鐸大人,在更多人眼中,插手地方封臣的自主權利,尤其是限制武裝征召,這會被理解為王權對自由的迫害。”

 也許是沒想到老朋友一直不支持自己,梭鐸這次怒哼一聲,毫不給基爾伯特面子:

 “難道我們不聲不響一味退讓,他們就不這麽理解了嗎?”

 基爾伯特神情一黯。

 “看看昨晚,”軍事顧問冷冷道:

 “在王室宴會上發生的意外。”

 “無論是誰,他們膽敢向王國的繼承人伸手,我們就必須做出回應!”

 泰爾斯表情不動,裝作沒看見大家的眼神。

 但在他的腦海裡,西荒公爵說過的話卻越來越響:

 【但你沒發現嗎?比起六年前……無論是父親還是現在的諸侯們,雙方的動作都太劇烈了……】

 【而諷刺的是,他們難道還真以為通過這樣所謂的勝利,就能抹掉對手的野心與敵意?】

 梭鐸的話在現實裡響起,與法肯豪茲的話互為表裡,無比默契:

 “哪怕為子孫計,我們也遲早要解散那些看似規模氣派,實則屍位素餐,關鍵時刻更能要命的所謂地方征召兵!”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

 【不,他們只會把對方越逼越糟,直到最終一步……不是現在,就是以後。】

 梭鐸環視全場,咬牙道:

 “那些必將被淘汰的古董。”

 另一邊,裘可終於厭煩了跟他的爭論,一臉不耐:

 “那就去告訴他們啊!”

 財政總管毫無風度地狠拍桌子,讓基爾伯特等人不由得蹙眉:

 “庫倫大人就坐在這裡,你當面告訴他,告訴璨星七侍、六大豪門、十三望族還有數不清的領主們,告訴他們,王國要廢除他們的征召兵體制,解除他們的征召權力!”

 “家中子侄不必再上武藝課了,不用按照傳統訓練騎士了,大家都專心種地,不用當兵了——再把原本用於征兵的錢稅全部上交給財稅廳,專門給我們養王室常備軍?”

 梭鐸似乎早習慣了在禦前會議上跟裘可的唇槍舌劍:

 “我不認為您搞懂了基本的因果關系,錢袋子。”

 軍事顧問冷冷回話:

 “不是因為他們交了足夠的稅,我們才養得起常備軍。”

 “而恰恰因為我們養起了常備軍,他們才會交上足夠的稅!”

 此言一出,也許是戳破了什麽,許多人臉色古怪。

 被裘可拿來舉例的庫倫公爵尤甚。

 “哈,哈,哈!”

 財政總管諷刺地大笑三聲,陰惻惻地道:

 “你知道,多虧了你,大兵,當外面的人在義憤填膺‘噢,擁王黨的奸佞,又在小黑屋裡蒙蔽國王,迫害忠良’的時候,我會想:興許我們也不是那麽無辜。”

 “那麽也許無辜的你,以及你手下的那幫會計們,該去加入‘忠良’的陣營。”軍事總管反唇相譏。

 泰爾斯撓了撓頭:

 他突然發現,人少精悍的星辰禦前會議,也不一定就比規模龐大的國是會議,以及龍霄城粗野豪放的聽政日,來得明晰簡單。

 “小心,梭鐸。”

 庫倫首相歎了口氣,在裘可找到新措辭反擊之前,無奈地打斷兩人的爭吵:

 “有些話說出口……”

 “是有代價的。”

 梭鐸把殺人的目光從裘可身上移開,回應庫倫:

 “那麽您是以首相,還是以東海領守護公爵的身份,說的這話?”

 話音落下,庫倫首相面色難看。

 “梭鐸!”

 基爾伯特嚴厲地打斷攻擊性十足的老朋友:

 “夠了!”

 外交大臣顯然在禦前極有分量,他的話及時阻止了同僚的爭吵,不至於演變為市井口角。

 會議室安靜了一會兒。

 幾秒後,庫倫長出一口氣,頗為感慨。

 “我沒想過會在這裡這麽說,但是,請您理解,顧問大人……”

 大腹便便的輝港城主倚上桌面,神色誠懇:

 “禦前會議上,我身兼王國首相與守護公爵之位……”

 “此刻,這對於星辰王國的意義,遠遠比我身為其中之一,更重要得多。”

 這話說得在場臣屬,包括梭鐸在內,齊齊一怔。

 就連泰爾斯也忍不住抬起頭,看向這位平素十分老油條的公爵大人。

 “您雖出身寒微,如今卻也身居要職,梭鐸·雷德大人,”王國首相,鮑勃·庫倫直視著梭鐸:

 “理應比任何人,更明白這一點。”

 梭鐸沉默了好一陣。

 幾秒後,他出人意料地向庫倫公爵躬身:

 “我的錯,首相大人。”

 “我理解您的難處。”

 這倒是讓泰爾斯對他的觀感好了不少。

 終於,令人不禁正色的嗓音在巴拉德室裡響起。

 “鮑勃所言,不無道理。”

 眾人齊齊肅色,看向長桌盡頭。

 只見凱瑟爾王抬起頭,在光芒裡露出側臉,頗有幾分酷厲感:

 “貿然插手封臣的武裝權,並不明智。”

 “倫巴,就是前車之鑒。”

 此話一出,仿佛給方才的爭吵定了調。

 庫倫首相欣慰地呼出一口氣:

 “謝謝您,陛下。”

 仿佛有默契一樣,臣屬們紛紛松氣。

 “好吧。”

 “既然您這麽說,”梭鐸面色不豫,看上去不怎麽情願,但他還是服軟道:

 “我撤回關於削減全國征召兵的提案。”

 庫倫首相彎起嘴角,變回那個笑不見眼的東海公爵:

 “謝謝您的理解。”

 財政總管也靠上椅背,一副大難得脫的樣子:

 “謝天謝地。”

 基爾伯特抿了抿嘴,對同僚們笑了笑。

 那一刻,泰爾斯望著長桌盡頭的國王,突然意識到:

 禦前會議,還是不一樣的。

 至少,在國是會議上,凱瑟爾王不可能一言力壓六大豪門,十三望族。

 而聽政日裡,哪怕面對自己的封臣,女大公也必須小心翼翼。

 唯有在這裡,在巴拉德室裡,無論臣僚們吵得多厲害……

 鐵腕王都永遠坐在長桌盡處。

 “但是陛下,”梭鐸的話打斷泰爾斯的思緒:

 “您先在永星城試點,以身作則,削減定期服役的璨星私兵,總歸還是能做到的吧?”

 眾人齊齊一愣。

 倒是凱瑟爾認真地思索了幾秒,緩聲道:

 “不涉及其他地區的話……”

 “也許不會有太多反對。”

 軍事顧問眼前一亮:

 “很好。”

 “而我們可以在解散的璨星私兵裡遴選尖子,以順勢擴編王室常備軍……”

 國王沉吟了一會兒。

 幾秒後,凱瑟爾王重新發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好吧,梭鐸,裘可,克拉彭,你們商定細節。”

 “先從璨星私兵開始,著手削減征召役期,謹慎地補充王室常備軍。”

 “看看效果。”

 除了裘可面色大變之外,在座的其他人猶豫一二,但是終究沒有插嘴。

 軍事顧問面露喜色:

 “是,陛下。”

 下一秒,裘可·曼急急出聲!

 “等——你等會兒!”

 原本一臉解脫的財政總管從椅背上彈向前方,難以置信地指著梭鐸:

 “擴編——怎麽又繞回來了呢?”

 軍事顧問眉毛微動,並不言語。

 財政總管看了看國王,又看看梭鐸,面色變幻不定。

 “我明白了,大兵,你是故意的!”

 他大驚失色:

 “什麽削減諸侯兵力,都是幌子——你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漫天要價,落地還錢!”

 裘可難以置信地指著梭鐸,手指不斷抖動:

 “根本還是為了搞錢擴軍!”

 梭鐸得償所願,面色淡定:

 “我已經讓步了,陛下也首肯了,其他人也沒有意見,”

 裘可環顧一圈,驚奇地發現庫倫表情沉寂,基爾伯特不言不語——沒有人再像剛剛一樣反對:

 “你是看準了我好欺負是嗎!”

 梭鐸輕哼一聲:

 “擴編完成後,軍務司會把人員薪資和物資采購的新清單交給你的。”

 “錢袋子。”

 這下輪到裘可·曼炸鍋了。

 “狗日的‘大兵’!”

 財政總管擺出狗子護食的凶狠表情,一字一頓:

 “我再大發慈悲地跟你說一遍——就像去年在無數場合說過的無數遍——王室常備軍的維持成本已經嚴、重、超、支!”

 “我強烈建議你好好看看上一年的財政報表,如果腦子不夠用,至少看看上一季!”

 “如果在那之後,你還堅持要擴充常備軍,那我建議你自尋財源——順便一句,紅坊街正流行做有錢貴婦的生意,而你手下那些六塊腹肌的強壯大頭兵們可都是搶手貨!”

 梭倫微微蹙眉:

 “您怎麽知道的?”

 裘可·曼大人老臉一紅,咳嗽一聲:

 “管理財政,協調稅務,制定經濟政策,自然要精通那個,那個……各行各業。”

 在尷尬中,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能插句話嗎?”

 眾人轉過視線,只見農牧大臣克拉彭勳爵小心翼翼地擠著笑容:

 “大人們,去年我就看了梭鐸大人請求擴軍的草案,雖然我們的糧貨都在上升,但是……”

 “全國上下,最近十年裡開墾的農田、牧地、礦產、森林、城鎮,都遠遠比不上擴軍和封爵的速度……”

 他諂媚地笑著,試探道:

 “各位,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裘可·曼似乎得到了鼓勵,他一抖肩膀,振起雙臂:

 “你看看!大兵!”

 但緊接著回話的人卻不是梭鐸。

 “這意味著我們不能隻節流,更需開源。”

 裘可扭過頭,看清了發言的人:

 “康尼子爵?”

 教養良好的商貿大臣,康尼子爵向他微微一禮:

 “埃克斯特內鬥而衰,必然引發周邊動蕩不安,偏偏他們領土廣袤,整個西陸,接近三分之一的商路都會受阻,商人和錢貨將不得不另尋出路,甚至影響東西陸的跨洋貿易。”

 這位新晉的禦前大臣觀察著周圍的神情,試圖抓住來之不易的進言機會:

 “如果我們可以抓住機會,趁著北方佬自顧不暇,部署兵力積極出擊,比如掌握住大荒漠的三大商路,奪回迷海走廊,甚至進一步影響龍吻地諸國和長廊海航道……向外爭取更多的利益?”

 基爾伯特眉心一皺,庫倫首相齜了齜牙。

 就連國王也目光一動。

 “我沒聽錯吧,尖臉蛋康尼,”裘可·曼不可置信地道:“梭鐸要討錢擴軍就算了……”

 “你他媽還想出國打仗?”

 康尼子爵露出友善的笑容,可惜在那張尖臉上效果不彰:

 “裘可總管,我們在說的是關鍵商道、戰略要衝、資源富地以及跨洋巨額貿易的絕對掌控權,那可是一‘大’筆錢——如果成功,我保證您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財源。”

 但財政總管只聽見了一個關鍵詞,他滿臉狐疑:

 “如果?”

 康尼子爵笑容不減:

 “要做到這些,也許,我說的是也許,常備軍的數量和軍備確實可以暫時增加……”

 裘可咬牙切齒:

 “也許?”

 康尼咳嗽一聲:

 “是的,但毫無疑問,王國漸漸複蘇,重回繁榮的商業貿易需要商路,需要市場,需要金銀,需要交換,需要更多的機會,再反過來為國內提供可觀的稅收,這會是持續的良性循環……”

 裘可面容扭曲,臉色越來越差:

 “持續?”

 康尼子爵聳了聳肩:

 “總之,梭鐸顧問,裘可總管,下一次出征,考慮一下?”

 裘可·曼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他的目光在商貿大臣和軍事顧問之間不住來回。

 梭鐸沉吟片刻:

 “不是不可以,那我們該找個時間看看地圖,找找可能的目標,王室常備軍需要練兵……”

 就在此時。

 “要去你們自己去!”

 眾臣嚇了一跳,紛紛轉頭。

 只見裘可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抖著嘴唇,怒不可遏:

 “你們這幫敗家子,賠錢貨!”

 這位吝嗇的總管毫不吝嗇自己的吝嗇:

 “反正休想從我這兒撈到哪怕一個子兒!”

 “一個子兒!一!個!子!兒!”

 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前,錢袋子大人憤恨地啐了一口:

 “你們倒是說得輕松,怎麽不自己去王家銀行,諂媚卑微地把所有大財主們請到紅坊街,好酒好菜要啥給啥,像妓女一樣跟他們低聲下氣,敬酒賠笑,死皮賴臉,軟磨硬泡,隻為他們再寬限一些還債日期,然後再借給我們更多的錢,彌補財政虧空?”

 基爾伯特輕咳一聲,想要提示裘可注意用詞。

 但是裘可像是根本沒注意,繼續齜牙咧嘴:

 “然後再回到官署,等著像你和大兵這樣的吸血鬼,像沒奶夠的熊孩子一樣追在屁股後面,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天搶地伸手要錢,把好不容易漂亮起來的財政報表再次變成黑漆漆的無底洞?”

 裘可喋喋不休,越說越氣,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王國的財政總管?我呸!”

 也許是說到傷心處,裘可一巴掌拍上桌面:

 “我他媽的就是個腆臉賣的男妓!趴在床上強顏歡笑地被客人操完,夾在屁股裡的錢還沒捂熱,就要爬起來雙手送給老鴇!潤滑油的錢還得你自己出!”

 裘可·曼閉著眼睛,瘋狂地在胸前揮舞雙拳,一字一頓:

 “該死的每一年都這樣!”

 “每一年!”

 “每!一!年!”

 看得泰爾斯震驚莫名。

 就連國王也面色古怪。

 幾秒後,基爾伯特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裘可,場合!”

 財政總管喘息了幾口,這才回過神來,頓時一驚。

 “咳咳,那個,”他向國王鞠了一躬,尷尬不已:

 “我,我剛剛就是打個比方,修辭,修辭……”

 禦前會議沉默了片刻。

 “我知道這很難,裘可,”終於,國王難得出言撫慰:

 “所以我需要你坐這個位置,更甚其他人。”

 凱瑟爾王遠遠地盯著裘可:

 “這是出身再高貴的大人物,也做不來的活計。”

 財政總管微微一顫,表情瞬間變得感動莫名。

 “當然,陛下,當然。”

 得到國王的勉勵認可,裘可·曼一臉感激:

 “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

 “又來了,”軍事顧問梭鐸不忿地道:

 “多少預算案就是這麽被他賴掉的……”

 而裘可只是忠心耿耿地望著國王,恍若無聞。

 凱瑟爾王抬起手,揉著自己的前額:

 “夠了,休息吧。”

 “會議下午再開,討論怎麽幫裘可解決預算的問題。”

 此言一出,仿佛搖響了下課鈴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唯有議題中心的梭鐸和裘可互剜了一眼,彼此不屑地撇過頭去。

 庫倫、克拉彭、斯蒂利亞尼德斯、秘科的疤臉男人……所有人都恭謹地行禮,起身離座。

 泰爾斯也出了一口大氣,跟著基爾伯特站起身來,順便幫他收拾筆記資料。

 直到——

 “你留下。”

 泰爾斯動作一僵。

 國王連眼睛也不睜。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說誰。

 王子在心底裡歎了口氣,旋複坐下。

 好吧。

 該來的,還是要來的。

 大臣們紛紛望了他一眼,神色各異。

 “放寬心,”基爾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輕聲道:

 “如實回答就好。”

 梭鐸特意經過泰爾斯,向星湖公爵行禮:

 “希望沒有嚇到您,殿下。”

 “可惜了,如果西荒的戰事能夠繼續進行下去,”軍事顧問歎了口氣:“那就能進一步證明,領主們的私兵不堪一用,隱患頗深。”

 “征召兵逐步改革為常備軍的提案,就更有說服力。”

 他遺憾地看了泰爾斯一眼:

 “殿下,您要是在荒漠裡,待得再久一點就好咯……”

 再久一點。

 泰爾斯僵了好幾秒。

 這話,怎麽聽著怪怪的?

 幾分鍾後,隨著石門關閉,禦前會議走得只剩下他和國王兩人。

 狹窄的巴拉德室空曠了許多。

 然而氣氛卻凝重起來。

 泰爾斯坐在原位上,努力抑製住心中忐忑,看著凱瑟爾王揉搓著自己的額側。

 突然間。

 “你愛她嗎?”

 泰爾斯一陣疑惑:

 “什麽?愛什麽?”

 但國王絲毫沒有問他的意思。

 “每當提起那女孩兒。”

 凱瑟爾王放下手,從幽暗裡露出一雙寒眸:

 “你就像隻護崽的老母雞。”

 泰爾斯內心震驚,竭力維持面色如常。

 經歷了昨晚的意外之後,他預想過凱瑟爾王找他的原因:刺殺,決鬥,賭注,自作主張……

 但是這個……

 “我跟她關系不錯。”

 泰爾斯皺眉道:

 “但是,不。”

 星湖公爵嗤聲一笑,搖搖頭:

 “她是龍霄城的女大公。”

 “我不愛她。”

 “也不可能愛她。”

 這一句話後,凱瑟爾王看了他很久。

 看得泰爾斯心中發寒。

 “那為什麽,在昨晚的宴會上。”

 國王輕聲開口,每一個字都力道千鈞:

 “基爾伯特,東海領,崖地領,麋鹿城,再造塔,你向所有能找到的人哭訴求助,搖尾乞憐……”

 “只為了幫她一把?”

 什麽?

 那一刻,泰爾斯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怎麽……

 不。

 泰爾斯努力皺起眉頭,試圖辯解:

 “我不明白,我昨晚見過很多人,但是……”

 但國王用的是肯定句, 並不容他辯駁。

 “你昨夜的表現糟透了。”

 鐵腕王向後靠去,徹底沉入巴拉德室的黑暗。語氣裡蘊藏淡淡的輕蔑:

 “北極星大人。”

 北極星。

 不知為何,這個北地人給泰爾斯的稱呼,竟在這一刻讓他心生涼意。

 “所以,星辰王國的王位繼承人,愛上了一個沃爾頓家的北地女娃兒。”

 那一刻,他的父親,他的至高國王冷冷開口:

 “還愛得神魂顛倒。”

 “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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