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覺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對方是妖怪的情況下,還投懷送抱,是家門洗刷不掉的奇恥大辱……”
“是這樣!”
博雅說話的時候,一道幽幽的綠光自羅城門射向昏暗的空中。
貴次用力拉弓,瞄準綠光中心射出箭。
“嗷!”隨著一聲類似犬吠的喊聲,綠光落在地上。
只見一名全身、面貌怪異的男子站在那裡。
那人膚色淺黑,鼻梁高挺。瘦高個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見。額上生出兩個尖突,像角一樣,閃爍的眼睛睨視著三人。他嘴角向兩邊開裂,牙齒暴露,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圍染成猩紅。身體自腰以下長著獸毛,下身是獸腿。
確實是一隻鬼。
鮮血和著淚水,在鬼的臉上流淌。那充滿憎惡和哀怨的雙眼望著三人。
貴次射出一箭,箭頭插入鬼的額頭。
“不要這樣!”
當晴明大叫時,鬼猛衝上前。它撲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貴次身上,利齒咬入貴次的咽喉。
貴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著其余兩人。博雅拔出腰間的長刀。
“不要動,博雅!”鬼大叫。
“不要動,正成!”鬼又對晴明說道。
博雅保持著拔刀的姿勢,沒有動。
“太傷心了。”鬼沙啞的聲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綠焰自鬼的口中飄出。
“傷心啊,傷心……”
每次說話,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綠焰蕩到黑夜裡。博雅的額頭滲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著玄象,似乎想動也動不了。
“啖汝等之肉,與我玄象同歸……”
在鬼這樣說的時候,晴明開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給你啊。”
晴明的臉上浮現出恬淡的微笑。他邁步上前,從博雅手中奪過長刀。
“你這是欺騙我,正成!”鬼又驚又怒地說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對方喊出名字,而你答應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而且被叫到名字時又答應了,所以被下了咒。晴明說的是假名字。
鬼頓時毛發倒豎。
“不要動,漢多太!”晴明說道。
毛發倒豎的鬼—漢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長刀捅入漢多太腹部,鮮血湧出。他從漢多太腹中取出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個活著的狗頭。
狗頭齜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來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語,“這是鬼的真身。漢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處找到一隻瀕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
話音剛落,漢多太僵立不動的肉身開始發生變化。
臉孔變形,全身長出長毛。原先是臉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屁股上插著兩支箭。
忽然,博雅的身體可以自由行動了。
“晴明!”他發出一聲高叫,聲音在顫抖。
一隻乾巴巴、不成樣子的無頭狗倒在剛才漢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帶血的狗頭還在動。
“把玄象……”
晴明一開口,博雅馬上抱著琵琶過來了。
“就讓它附體在這把沒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頭,左手伸到狗頭前面。狗頭咬住了他的手,牙齒發出聲響。就在那一瞬間,他松開右手,蒙住狗的兩隻眼睛。但是,啃咬著左手的狗頭沒有掉下來。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對博雅說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了地上。晴明蹲下身子,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頭放在玄象上面。被咬著的手冒出鮮血。他自上而下仔細打量那狗頭。
“哎,聽我說……”晴明和顏悅色地對狗頭說道,“那琵琶的聲音可好聽了。”
他蒙住狗眼的手輕輕移開,狗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晴明從狗嘴裡抽回手,血還在流。
“晴明—”博雅呼喚。
“漢多太在玄象上面附體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低聲回答。
“就是用剛才那句話嗎?”
“知道嗎,博雅?溫柔的話,才是最有效的咒。如果對方是女人,會更加有效……”晴明說著,唇邊浮著一絲笑意。
博雅仔細端詳著晴明,喃喃地歎息:
“你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玄象上的狗頭,不知不覺間已變成白骨,是一具殘舊發黃的狗的頭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彈之,怒而不鳴;若蒙塵垢,久未彈奏,亦怒而不鳴。其膽色如是。某次遇火災,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於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勝枚舉。眾說紛紜,相傳至今。
《今昔物語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寶玄象為鬼所竊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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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梔子女(1)
一
源博雅造訪晴明位於土禦門大路的家,是陰歷五月過半之後的事。
陰歷的五月,如果用現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門大開。
雜草叢生的庭院,駐足門前便可一覽無余。這裡與其說是家宅,不如說是一塊現成的荒地。有雕飾的大唐風格圍牆圍住了宅子,頂上有山簷式裝飾瓦頂。
博雅打量著圍牆內外,歎一口氣。
午後陽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隨風起伏。路徑與其說是著意修的,莫如說是人踩踏出來的,仿佛是野獸出沒的小道。
假如在夜間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會沾上草葉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來。
不過,此刻豔陽高照,草叢算是乾的。
博雅沒有喊門,徑直穿門入戶。
他穿著叫水乾的公卿常禮服,褲裙下擺唰唰地擦過野草葉尖。懸掛於腰間的朱鞘長刀前端,如同漫步草叢的野獸的尾巴,向上翹起。
往年的這時候已進入梅雨季節,但現在仍沒有雨季來臨的跡象。
草的清香雜著花的芬芳,撲向博雅的鼻孔。
是梔子花香。看來宅子的某處盛開著梔子花。
博雅在屋前站定。“還是那麽大大咧咧的……”
房門大開著。
“在家嗎,晴明?”博雅揚聲問道。
沒有回音。
大約過了喘一口氣的工夫,博雅說聲“我進來啦”,邁步走進廳堂。
“靴子要脫掉啦,博雅。”
忽然,博雅腳旁冒出一個聲音。
博雅的目光落在腳旁,只見一隻小萱鼠用後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轉動著,仰望著他。和博雅四目相對的瞬間,萱鼠吱的一聲跑掉了。
博雅脫下鹿皮靴子,進屋。
“在裡頭嗎?”
順著外廊走到屋後,只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頭枕著右胳膊肘,橫躺在外廊內。
晴明眺望著庭院。他面前放著細口酒瓶和兩隻酒杯,旁邊是個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魚乾。
“你這是在幹什麽?”博雅問道。
“恭候多時啦,博雅。”
晴明答道。還是照樣躺著,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來。
“你怎麽知道我要來?”
“來的時候,過了一條橋,對不對?”
“噢,是從那兒經過的。”
“那時候,你嘴裡嘟囔著‘晴明會在家嗎’,對不對?”
“好像說過。你怎麽知道的?”
晴明沒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後盤腿而坐。
“說起來,我聽說你在橋下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
“就算有那麽回事—請坐吧,博雅。”晴明回應。
晴明身材修長,皮膚白淨。臉龐秀麗,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紅的雙唇帶著笑意。年齡無從猜測。說他年過四十也不為奇,但有時看上去卻像未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剛才在那邊,萱鼠跟我說話哩,晴明。那可是你的聲音啊。”
博雅一邊在晴明身邊盤腿坐下,一邊說道。
晴明伸手取過沙丁魚乾,撕開丟向院子。
那邊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聲,靈巧地用嘴叼過晴明拋來的沙丁魚乾,消失在草叢中。
“我這是獎勵它呢。”晴明說道。
“你究竟在搞什麽名堂,我根本摸不著頭腦。”博雅老老實實地承認。
微風送來剛才聞過的香氣。博雅望向庭院,只見院子深處開著朵朵白色的梔子花。
“咦,梔子花開得好香。”
聽博雅這麽一說,晴明微笑起來。“好新鮮嘛。”
“新鮮?什麽事好新鮮?”
“你登門造訪,滴酒未沾就談花,真是沒想到。”
“我總算得上風雅之人吧。”
“當然。你是個好人。”
晴明抓過細口酒瓶,往兩隻杯子裡斟酒。
“我今天可不是來喝酒的。”
“但是,也不是來戒酒的吧?”
“你真會說。”
“這酒更好。”晴明已經拿杯在手了。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來吧。”
“喝。”
彼此一聲招呼,各自喝幹了杯中酒。這回輪到博雅給兩隻空酒杯斟酒。
“忠見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邊的時候,晴明問道。
“噢,值夜時偶爾能見到。”
所謂忠見,是指壬生忠見。
去年三月,在大內的清涼殿舉行宮內歌會時,壬生忠見所詠的和歌敗於平兼盛的和歌,忠見竟拒食而死。
戀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獨自暗相思
壬生所詠的這首和歌,敗於兼盛所詠的這首:
深情隱現眉宇間,他人已知我相思
官中傳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於此次比賽落敗。
忠見的怨靈不時出現在宮中。每次都哀傷地吟誦著自己所作的“戀情”,漫步在夜色朦朧的宮中,然後消失無蹤。就是這樣一個無害的靈。
“對了,博雅。”
“什麽事?”
“下次我們帶上酒,去聽忠見吟誦和歌吧。”
“你扯到哪裡去啦!”博雅一臉愕然地望向晴明。
“不是挺好的事嗎?”晴明邊說邊舉杯一飲而盡。
“我嘛,最近驟生無常之感,聽說的淨是些有關靈的事情。”
“哦?”晴明望著博雅,嘴巴裡嚼著魚乾。
“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見‘那個’的事,你聽說了嗎?”
“沒有。”
“大約七天前吧,這位實次覲見聖上之後回家,由大宮大路南行回家時發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車前,看見一個小油瓶。”
“哦?”
“據說這個油瓶像活動的東西那樣,在車前蹦跳而去。實次見了,覺得這油瓶真怪。這時,油瓶停在一間房子門前。”
“然後呢?”
“但是門關著,進不去。瓶子開始向鑰匙孔跳。跳了好幾次,終於插住了,然後從那鑰匙孔嗖地鑽了進去……”
“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回家之後,實次難以釋懷。於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況……”
“結果呢?那屋子裡是不是死了人什麽的?”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來對實次說,屋裡原有一個年輕姑娘,長期臥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原來如此。”
“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陰魂啊!”
“會有吧。”
“哎,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會出怪事嗎?”
“那是自然。”
晴明回答得很乾脆。
“我指的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啊。”
“即使沒有生命,靈也會附在上面。”
“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靈可以附在任何東西上。”
“油瓶上也行?”
“對啦。”
“難以置信。”
“不僅僅是油瓶,就連擱在那裡的石頭也有靈。”
“為什麽會這樣呢?人或動物有靈,我能理解。可是,靈為什麽要附在油瓶或者石頭上?”
“呵呵。人或野獸有靈,豈非同樣不可思議?”
“那倒是順理成章。”
“那麽,我來問你。為什麽人或野獸有靈,你一點也不奇怪?”
“那是……”博雅剛一張嘴便語塞了,“用不著問為什麽。人或者動物有靈,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要問你:這是為什麽?”
“因為……”博雅又張口結舌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知道的,一想卻忽然不明白了。”
博雅說得倒是坦率。
“聽我說,博雅,假如人或野獸有靈是理所當然的,那麽油瓶或石頭有靈也毫不奇怪。”
“哦。”
“假如油瓶或石頭有靈是不可思議的,那麽,人或野獸有靈也是不可思議的。”
“嗯。”
“好吧,博雅。所謂靈,原本是什麽?”
“別難為我,晴明。”
“靈和咒是同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