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閱讀&xiaoshuo吱呀一聲門扉輕啟。屬於少女的姣麗身影繞過了金線繡的山水屏風,徑直朝殿內坐著的人去了。
“門禁又一次被你當做了空設,阿琢。”雙腿盤成蓮花狀的人沒有抬眼,也知道來者是誰。
阿琢的腳步頓了頓,許久才做聲:“你已經在此閉關三日,我……我來看看你。”她的話語間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實。
“口不對心。”他傾斜著嘴角,對遠處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過來,其實是想著陪我一起去……”一語未完長長歎息。
參差的燈影照在白壁,顯得格外淒涼。
阿琢緩緩走到他身前,跪坐下來。她和他距離很近。近地能夠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顫。
記憶中,他總是收斂著眉眼。從來不曾將此間的風華輕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經歷了五百年歲月,還和往昔無甚區別。
“你若不在了,這三十三天的內外事務,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個合格的繼任者,便不會拋下偌大天宮、還有自己,孤獨孑然地離開。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輕松地回答道,“左右這后宮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個前朝,也算不得什麽吧。”
“擇任天宮之主怎能兒戲?”
他搖了搖頭不再講話。
阿琢身上的學問是他親教出來的,對於這個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過。
一旦認真起來,她固執地說是執著也不為錯。
他若不把什麽托付給她,她一準會跟隨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黃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繼任天宮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為所動地搖搖頭:“你去哪裡,我跟隨到哪裡。”
他無奈地感慨道:“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像幼童般粘人地緊?”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來。
“到外頭哭去。”他故作嚴厲地道,實際上是尋了機會攆她走。
天人壽數將盡的七日裡,身心會呈五衰之相:天樂停奏,衣裳黯淡,坐臥不安,花冠萎落,軀體生汗。
身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脫這個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們會在這時,找個僻靜地方躲著,然後悄然無息地逝去。
那些與將死的天人交好者,也會默契地疏遠他們。
五衰相是一生享樂的天人所不願意面對的,他們大多都選擇逃避。
但阿琢沒有在這樣的時刻棄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乾微微濕潤的眼,又小聲地吸了吸鼻子,把還未成形的哭腔收起來。
天人生來無淚,即使他們心中懷抱著萬分哀傷。
阿琢不是土生土長的天人,所以會流淚。
他見狀,心裡軟了一下,最後闔上雙目道:“你留在這裡不害怕嗎?”
阿琢自嘲地笑了:“陛下難道忘記,妾是被您打落進輪回的。那幾世下來,生死之事早就見慣了。”
進宮為妃以後,她就極少使用尊卑之稱。忽如其來的陌生稱呼足讓他心頭一震。
“……你依然怨我?”
阿琢兩頰的笑意加深了,那微揚的唇竟帶著悲涼的弧度:“說無怨尤是假的。只是如今漸漸想開了,你給予我的庇護要比傷害多些。這就夠了。”
他沉默下來。那件事,確然是自己對不起她。
盡管在事後做了許些彌補,卻發現再也填不整齊,那道橫亙在兩人間的溝壑。
阿琢不眠不休地陪他度過剩下的時日。
圓寂的午時,
他終於因為疲乏躺下。“現在我的心裡盤旋著個念頭,怎麽也打消不掉。”
寢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服侍他蓋上絲被,此時正靠坐在榻邊。
“什麽?”
他虛弱地朝她招手,示意她湊近些。
阿琢俯下子身,忽然被他的唇溫柔地吻住額頭。
“阿琢,我喜歡你。即使受到永墮地獄、萬劫不複的懲罰,我還是喜歡你。”
阿琢愣了愣,下巴緩緩劃過一滴淚,滴在了他的衣襟上,暈開了不能言說的無盡繾綣。
章一升平
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是身無人,為如水。
引《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
三十三天的天主圓寂,身後隻留下了尚且髫齡的一子一女。男孩叫長息,女孩則名阿阮。
這對子女乃是天后所出的龍鳳胎,然而他們的樣貌並不怎麽相似。
有人在私下揣測,長息的生身者另有其人。但這也只是風傳,沒有什麽確切的證據。
人間有句話叫做國不可一日無君。
三十三天雖然不比人間忙碌,可那幫打理天界事務的天人卻也不能讓天主空缺。
在天主逝世的訃告傳開的第二日,他們聯名給天后上書,求讓儲君長息繼任主位。
天后所居的玭珧殿關著門,書吏沒能順利將它送進去。於是他轉道去了辟時殿後的書齋,他知道天主的側室梅妃在此整理遺物。
日前書吏掃灑一番書齋底層,鎖上了門,才貼了禁止入內的封條兒,就聽裡面傳來斷斷續續的下樓聲。
他當時嚇得都快昏過去了,拔腿欲逃,雙膝卻在發軟。
目瞪口呆地看著書齋的大門從內而外地拉開,他以為自己下一秒就能見到陛下的鬼魂。
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個身著白色襦裙的玲瓏少女。
“……娘娘?”書吏認出她後如釋重負,行禮時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阿琢點頭,回眸接下封條,將它揉進了掌心後道:“這間屋子不必鎖,我每天都要過來悼念。”
書吏俯著身子連連應聲。他眼前的這位梅花仙子雖只是佔著妃號,卻深得天主青睞。
因極受寵,她自身也有些手段,入宮的第五年便儼然成了后宮主母。
如今天主不在,她就毫無懸念地變為宮中最有威儀的人物。
當年天主說自己要娶梅花仙子為側室,不知有多少天人懇求陛下收回成命。
他們認為梅花仙子是一點也配不上天主的。
她品行不端,有著私入帝寢修改諭旨的前科;她面孔可怖,歷劫之時臉上留了道舊傷。
而天主,幾乎是所有未嫁天女的共同向往。
他性情舒雅,出宮遇臣民時從不擺君王架子;他俊美無儔,微微一笑可以讓千百天女暗許芳心。
外人所不了解的是,梅花仙子和天主淵源甚深,兩者注定是要癡纏一生。
“呵。”阿琢接過那卷聯名上書,輕輕地笑了一聲。“儲君尚且年幼,他若真的居於主位,三十三天不是任憑天后左右?”她此時坐在案左,案央的正位被空了出來,那是天主未圓寂時的位子。
“……這道上書如何處理才好?”長史立在梅仙後頭拱手道。
阿琢仔細看了一遍手書上的名字,最後道:“駁回還是施行,要看天后的意思了。”她把手書折做了兩段,低首塞進自己的窄袖裡又道,“你且下去吧,本宮自會把它轉交給天后的。”
長史恭敬地應聲,心想這燙手山芋可算是不歸自己管了。
阿琢到玭珧殿的時候,殿門還是關著的。
外頭的侍婢向著梅仙拜了一拜,異口同聲地道:“娘娘因天主圓寂而悲傷過度,徹夜難眠,所以此時還未起。仙子請回。”
她站著沒動,只是眯著眼笑道:“既然天后巳時還沒起榻,那本宮就不進去了。轉告悲傷過度的天后娘娘,本宮有重要的東西請天后一觀,請整理好儀容來後院。”說完裙裾一轉回眸而去,地面猶如開了素麗的花。
阿琢的話聲不高,卻清晰地傳進了玭瑤殿內,天后漓珠的貼身侍婢守在榻前,此時咬牙道:“她怎麽敢如此猖狂?”
軟榻四周的簾幕被挑開了一角,露出天后的半張蒼白素顏:“過去是依仗著天主,現在是依仗著孩子。”
“孩子?”漓珠的貼身侍婢只是跟了她短短幾年,全然不知這對龍鳳胎背後的隱秘。
漓珠沉默,她扶著榻沿坐起來,保養得當的圓指甲扣進了金絲楠木。
——長息的身世,梅花仙子已然知道了嗎?
想到這裡,漓珠的神色慌張起來,她顫抖著聲線對侍婢道:“手腳麻利著點兒。”
阿琢席地坐在一棵櫻花樹下。她看到漓珠一手提著過長的裙幅走近了,隻起身微微頷首道:“見過天后。”
漓珠刻意地忽視了她對自己的不敬,收斂著一雙黛眉道:“你叫我到這裡做什麽?”盡管漓珠被梅花仙子架空了天宮主母的權力,她還要端著僅剩的自尊。
“妾有些東西需私下交給天后。”阿琢笑意盈盈地抽出了兩張帛書,“娘娘看了以後做個決定吧。”
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的笑不甚單純,漓珠沒有伸手去接,緊盯著梅仙的眼眸問道:“……做什麽決定?”
阿琢搖了搖尺長的素帛,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決定是否繼續鳩佔鵲巢。我手裡一張是先主遺詔,一張是群臣諫書。兩者都是說長息繼承大統的事情,對您的影響卻截然不同呢。”
漓珠眉目一凜,奪過梅仙手上的帛書。群臣諫書沒什麽特別,她早就料想到它的存在了;殘留著檀香的先主遺照,卻讓漓珠不禁頭暈目眩。
因為這寥寥數行的遺詔,清楚地記述了自己與梅仙的過往,最重要的是,它還披露了長息的身世。
伸左手扶住了自己的心口,漓珠喘息著道:“三十三天上下,誰人不知你與先主的手跡一模一樣。你如今拿出先主遺照,怎麽敢證明它是真的?”
阿琢輕蔑地以鼻音哼了一聲:“若我的筆跡能夠毫無破綻,百年前如何會被剔除仙根,流放人間受盡劫難?”
三十三天曾發生一樁震驚全部天人的事情。
蜀地本該因下暴雨發生洪災,但最後降的雨數少了大半,洪災未成,天主便遣人追責,查了許久後,發現雨旨被掉了包,罪魁禍首就是常年跟在自己身邊的梅花仙子。
她仿照著天主的手跡寫了份聖諭,故意把原有的雨數撇去大半。她的這個舉動,改變的不只是蜀地一方人民的命數,還有人間一甲子的氣運。
犯了這般嚴重的過失,縱然天主想要包庇她都無能為力,只能依矩發落她。
漓珠正想著舊事,耳畔又聽梅花仙子道:“你若無法辨別真偽,盡管找慧眼洞明的菩薩大士問問。”
“本宮雖然想知遺詔的真偽,卻不想家醜外揚。”口氣堂皇地拒絕了這個提議,漓珠卻將帛書收進了衣袖,“你都已經權傾后宮了, 還想要些什麽?”
“想在有生之年,聽長息叫我聲阿娘。”阿琢一字一頓緩慢道,語間竟有淒哀之意。
漓珠何其聰明,知道一旦把長息歸還給梅仙,就意味著失去了權勢和地位。其實自己是無所謂的,可她的女兒阿阮該怎麽辦?
她懷阿阮的期間曾受驚嚇,導致阿阮先天不足,很晚才開口講話,而且智力較同年同日生的長息差了不少。
阿阮雖然貴為公主,但如果始終不見好,怕是很難找到郎君。自己失去權勢地位的話,怎樣庇護女兒?
“我若決定繼續鳩佔鵲巢,你會如何做?”漓珠咬著毫無血色的唇道。
阿琢一步欺近了漓珠的身,兩張氣質相背的面孔挨得極近:“你見過我如今的手腕,怎麽還會問如是幼稚的問題?你不選擇好走的路,我當然要推你一把。當你帶著阿阮狼狽地離開天宮,就知道我並未唬你。”
從梅仙和漓珠百年前初見時起,她們的交鋒就沒有停止過。百年前,是漓珠佔據著絕對優勢。百年後,則是嘗盡辛酸苦楚的梅仙略勝一籌。
這或許就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你夠狠。”漓珠恨恨地瞪著她道。
阿琢挑起眉毛答道:“都是拜你所賜。”
她從輪回中歸來的一刻起,就不再是白璧無暇的梅花仙子了。
漓珠垂下秋水剪眸,歎氣道:“不屬於我的,再如何追求也總歸是得不到的,只是…我悟地太遲了。過去有許多次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寬恕,但求你,給我女兒阿阮留條坦路。”
(四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