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還沒來得及回答,二叔婆先說話了,“小安呐,咱要是有藥就幫幫張大夫吧!那是個好人呐!”
然後義憤填膺地跟她講起了張文廣受傷的經過。
張文廣是來柳樹溝下放改造的,自由受到限制,行動也受到監視,白天放牛,晚上被拉去學習接受人民群眾再教育,根本就不允許他行醫。
而且村裡的人也不會相信一個壞分子給自己看病,那是階級敵人!誰知道他會不會沒安好心故意把人治死!
只是礙於二叔公的情面和施壓,大家雖然排斥他,卻也並沒有像其他村子一樣,對下放改造人員拳腳相加想盡辦法虐待整治。
張文廣的日子過得雖然勞累卻還不算太慘。
可是從今年春天起,他寂寞卻平靜的生活過不下去了,因為他救活了一個已經死去的孩子。
那個孩子叫鐵蛋,只有七歲,去看農田基建隊砸石頭,被滾落的石頭砸中胸口,當時就斷了氣。
聞訊趕來的鐵蛋家人幾乎瘋了。
鐵蛋的父親是家裡的獨苗,一年前病死了,現在家裡兩位老人和一個寡母就守著他過日子,如果他死了,這個家剩下的三個大人也活不下去了。
眼看著四條人命就這樣要一起沒了,所有人都跟著唏噓不已。
這時候已經瘋癲了的鐵蛋爺爺想起了張文廣。
張文廣是什麽人大家都知道,平時頭疼腦熱的小病有赤腳醫生,有公社衛生所,當然不會讓一個階級敵人給看。
可是大家也知道,真要論治病救人,省裡大醫院的大夫都沒他能耐。
張文廣當時恰好在附近放牛,馬上被找了過來。
已經斷氣的孩子就在他面前,他檢查了一下二話沒說就趕緊施救。
二叔公當時就不同意他出手,這是個燙手山芋,無論救沒救活對他來說都不是好事。
他本來就被禁止行醫,敢頂風作案就是救活了孩子也得挨批,以後對他的監視和管制也會更加嚴格苛刻。
甚至還會給他帶來更大的災禍。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或者膽小怕事,而是有前車之鑒的。
附近公社一個下放人員擅自在村小學教孩子們畫畫,隻教了一年,就有兩個孩子在全省的繪畫比賽中獲獎。
而他那一個班裡才十幾個學生。
那位下放人員不但沒有因此受到獎勵,反而因為擅自教學有策反的嫌疑而被抓去監獄勞改。
張文廣不是不知道後果,可是醫者仁心,一個還有希望救活的孩子放到他面前,他考慮不到那麽多,本能地隻想著先救人。
所幸鐵蛋只是受到劇烈撞擊引起的心臟驟停,他施救得當又及時,竟然讓已經停止呼吸的孩子又醒了過來。
救人救到底,張文廣又接上了鐵蛋開放性骨折的手臂。這樣的傷,在大家眼裡根本就不用懷疑,肯定是要殘廢的。
可在張文廣手裡,那只是需要修養幾個月就能完好如初的小傷而已。
後來又是他動用了暗地裡的老關系,給鐵蛋要來了急需的藥品,讓他的手臂度過了最初的危險期,很快愈合,完好如初。
鐵蛋得救了,家屬感激不盡,張文廣卻難逃一劫。
即使有二叔公的極力壓製,他貿然行醫的事還是被人暗地裡檢舉揭發了。
二叔公帶著全村男女老少圍住了來抓他的人,一起磕頭為他求情,後來又找了無數關系,才保住了張文廣,沒讓他被帶走。
可是從此以後對他的監視也更加嚴格了,所以這次他受傷,傷口都已經潰爛發炎,也再沒機會去給自己找藥了。
他這次受傷也是因為上次救人。
鐵蛋當時的情況大家都看到了,已經死了的人他都能給救回來,大家簡直把他傳成了能起死回生的神仙。
即使後來二叔公阻攔了無數來找他治療的病人,還是有人找到了他的面前。
這次的病人跟鐵蛋還是親戚,是他姑姑的兒子,腿因為上山砍柴摔折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治療不當又缺醫少藥,半條腿已經形成壞疽。
張文廣醫術再高也只是一名醫生,沒有設備和藥品,他對必須截肢的大手術也束手無策。
而且病人家屬的要求可不止是保命,他們要求自家的孩子像鐵蛋那樣痊愈,安然無事。
張文廣給他們解釋了半天,勸他們趕緊帶孩子去省裡的大醫院截肢,這樣還可能保住性命。
可是他們就認準了要讓張文廣治療,不用費勁地去開介紹信花錢去省裡,還能白白給藥,有這樣的好事誰還去什麽大醫院!
張文廣費盡口舌都沒用,那家人把孩子扔在他的牛棚裡就走了。
二叔公馬上帶人把孩子給他們送了回去,並且聯系了他們大隊的負責人,對他們一家進行了教育。
回來以後二叔公也對鐵蛋的家人進行了批評教育。
張文廣為了他們家孩子差點蹲監獄,他們竟然不知道知恩圖報,還帶著外人來害他!
讓他再看病就是害他!
再來一次擅自行醫,二叔公即使有周閱海的身份撐著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了。
所以二叔公已經對全生產隊下了禁令,誰都不許帶人來看病,也要幫著防住有人來找張文廣。
可是到最後最沒想到的是,竟然是鐵蛋的奶奶把人帶來了。
如果不是她帶著,有大家夥看著,外人根本就不能輕易接觸到張文廣。
鐵蛋的奶奶哭得冤枉極了,那是她親外孫,她怎麽就能見死不救?再說張文廣能救人,為什麽不讓救?
他本來就是壞分子,救她的孫子和外孫就當是贖罪了!
為了自保不能救?壞分子果然是從心兒裡壞得出血流膿!鬥死他們也活該!
對他們有恩?他們家八輩兒貧農!怎麽會受一個壞分子的恩情!
在大多數人眼裡,張文廣這樣被下放的壞分子已經不能當做一個人來對待了。
那個孩子並沒有被送去省城醫院,他的家裡人一直在找機會再給張文廣送去。
幾天以後,孩子由壞疽引發敗血症,死在了家裡。
他的家人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到了張文廣身上,是他見死不救才讓他們家孩子死了的!
非說什麽截肢!當初鐵蛋都死了還能救活,他們家好好的孩子憑什麽就要少一條腿!?他救了一個為什麽就不能再救一個!?
憤怒的一家人把在野外放牛的張文廣按住,鐵蛋的姑父舉起鐵鍬要砍斷張文廣的腿。
所有人都義憤填膺,認為張文廣罪有應得,包括鐵蛋的爺爺奶奶和母親。
在這個混亂的年代,一個壞分子有了公開的惡性,砍斷他一條腿是太正常的事了,沒人會被追究責任。
所以這份憤怒就被縱容得更加肆無忌憚。
在鐵鍬落下來的一瞬間,是小小的鐵蛋衝出來推了他的姑父一把,鐵鍬砍偏,才隻造成骨裂,並沒有真的斷腿。
聞訊趕來的二叔公把張文廣救了下來,他的傷卻因為缺醫少藥而耽誤到現在流膿潰爛的程度。
再好的醫生沒有藥也是束手無策,張幼林只能找到附近常見的草藥,對那麽嚴重的傷幾乎沒有任何作用。
出了這樣的事,暗地裡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監視著他們,最後那點關系根本用不了,只能這麽挺著。
可是再這樣下去,張文廣的傷口也要形成壞疽引發敗血症了。
二叔公這些天一直在忙著搶收和清淤, 並不知道張文廣的傷勢惡化。
就是知道,他前一次已經動用了所有的關系保他,也沒有能力再送一個壞分子去大醫院看病了。
現在,身上經常帶著稀有藥品的周小安就成了張文廣最後的希望。
周小安看著張幼林,有那麽一瞬間忽然自慚形穢得臉紅。
他們父子,受到那麽多不公平的待遇,還能義無反顧不顧自己安危地救人,被所救的人這樣辜負,還能眼底一片清明溫潤,毫無怨懟。
她絕對做不到這樣。可她對這樣的人懷著深深的敬意!
周小安讓張幼林跟她進了東屋,“我來的時候隻帶了一點應急藥品,抗生素和外傷藥都有,可以都給你。”
然後又補充,“我有一個好朋友在醫院工作,張伯伯治病需要什麽藥,我們基本都能搞到。但你要保密,這件事絕不能讓人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