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盤尼西林就能救人一命的年代,周小安一下交給張幼林一盒十隻,“如果不夠我回沛州再想辦法。”
張文廣的傷口已經惡化得很嚴重了,需要大劑量的抗生素,要不然引發敗血症或者別的並發症,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可能有藥都救不過來了。
這種時候就得下猛藥。
救人救到底,這樣一位仁心仁術的醫學大家,值得她去冒一次險。
張幼林看著這盒藥,眼睛瞪得幾乎要脫窗,“你!你!你怎麽會有這麽多藥!?”
普通人誰能搞到這麽多稀有的藥物?誰又會隨身帶著?!
周小安索性什麽都不解釋,“張幼林,這些藥是我走後門給我小叔準備的,今天給張伯伯用,是我敬重他的人品和胸懷。
但我得先給你說清楚了,這事兒越少人知道越好,連張伯伯、二叔公、太婆他們也不能告訴,要不然會連累很多人,後果你能想到吧?”
張幼林當然能想得到,給戰鬥英雄的稀有藥品最後用在了壞分子身上,所有參與的人都會被波及,甚至周閱海一輩子的政治前途都會被連累。
張幼林第一次對周小安嚴肅起來,“周小安,謝謝你能這麽信任我。你是我爸爸的救命恩人,我們死都不會讓你們受連累的。”
周小安點頭,不跟他再客氣,“快點給張伯伯用藥吧!”
傷口潰爛流膿已經讓張文廣低燒好幾天了,沒有任何藥物緩解,他現在肯定難受極了。
可是剛剛他還能清醒客氣地跟太婆和二叔婆說話,溫文爾雅從容有度,讓周小安對他敬重的同時也多了一份親切感。
這樣的張文廣,跟潘明遠在某些地方真的很像。
他們身上都有一種侵潤到骨子裡的驕傲和優雅,是真正的從小到大一言一行中培養出來的風骨,無論遭受怎樣的風雨都不會改變,只會讓他們越來越溫潤坦蕩,越來越引人注目。
她何其有幸,能認識這樣的人。
因為有了他們,讓她覺得這個窒息混亂的時代也有了光明和希望,讓她也能得到勇氣,從容地面對現實的殘酷。
所以她必須盡全力去救潘明遠,也願意為了張文廣冒險。
因為這本身也是在給她自己勇氣和希望。
張幼林頂著雨跑出去拿點滴管,回來包裡還多了幾瓶生理鹽水,躲過二叔婆和太婆拿到東屋,趕緊手腳麻利地配藥,“點滴管我已經讓人煮過了,待會兒我去西屋給我爸打針,你別讓太婆和周大娘進去。”
兩人已經商量好,配藥、打針都瞞著所有人,不讓張文廣看到,更不讓太婆和二叔婆知道。
周小安卻注意到張幼林的手腕,上面那塊勞力士限量款鑽表不見了。
張幼林不在意地揚揚手腕,“我留著早晚是個禍害,用它給我爸換生理鹽水,也算值了。”
這樣一塊表,在現在也是絕版的經典款了。當初能買到的都是身份非凡的社會名流,幾十年以後更是被炒到天價,能值幾千萬。
現在卻只能拿來換幾瓶生理鹽水。
張幼林卻覺得很值,什麽能有父親的性命重要呢?
作為一名赤腳醫生,他連幾瓶生理鹽水都拿不出來,用手表去換都不是什麽時候都有,還得碰運氣。
周小安輕輕地“嗯”了一聲,鼻子酸得說不出話來。
她能拿出盤尼西林,卻不敢再拿生理鹽水了,那樣就真的說不過去了。
所以張幼林拿手表去換生理鹽水她不後悔,也不自責,她只是敢到悲哀和憤恨。
為所有的不公和被扭曲的人性,卻連一個發泄的對象都找不到。
張幼林配好藥,躲過太婆和二叔婆去西屋給張文廣打針,周小安馬上把空藥瓶收拾好藏起來。
張幼林她能勉強遮掩過去,以張文廣的見識她就不敢冒險了,這些藥瓶絕不能讓他看到。
一會兒的功夫,張幼林就端了個小板凳坐在廚房幫二叔婆燒火了,“我爸睡了,估計得等一會兒能醒呢。”
聲音比早上來的時候明顯輕快了很多。
周小安也捧著小虎出去給它熱米湯,張幼林看到它非常感興趣,扔了柴火過來要抱。
小虎剛睡醒,正抱著周小安的一隻手指頭醒神兒,張幼林一靠近就警覺地豎起了毛,把小腦袋扎到手指縫裡不出來了。
張幼林拿手指頭去戳它,很嫌棄的樣子,“膽子這麽小!以後怎麽抓老鼠啊!”卻一直圍著看,顯然是很喜歡小動物的。
小虎吃米湯他也耐心地等著,偶爾忍不住伸手去戳戳,被周小安瞪了好幾次還不消停。
終於等到小虎吃完了,趁它還沒反應過來,張幼林趕緊把它拎到自己手上,又看又摸愛不釋手地玩兒了老半天,看到它的圓鼓鼓的小肚子,趕緊跟周小安要衛生紙。
“小貓不會自己排尿,要大貓給它舔,才能刺激它排尿。小虎從來了以後還沒排過尿吧?再憋下去就憋死了。”
周小安趕緊找了衛生紙給他,看他拿溫水沾了輕輕地給小虎擦,一會兒就看小虎四個小爪子一伸,張幼林很有經驗地拿了一塊紙給他接著,小虎來到這裡的第一泡尿就尿出來了。
張幼林很顯然是有養幼貓的經驗,一邊熟練又迅速地給小虎清理,一邊指導周小安:
“吃完奶五分鍾就給它擦擦,形成條件反射它就能定時排尿了。不要給它喝牛奶,最好是喝羊奶,奶裡放點嬰兒維生素和甘油,一個月以後在奶裡再放蛋黃,我以前還……”
可能是想到現在的情況,張幼林把話題輕快地一轉,“不過喝米湯也挺好的,米湯裡的營養成分多著呢,足夠它活下去了。一個月以後你吃什麽就給它嚼一點,它腸道缺少的消化酶我們人的唾液裡有,能幫助它消化。”
然後溫柔地摸著已經不怕他的小虎,眼裡第一次流露出對以前生活的懷念。
“我以前養過一窩小貓, 也是從出生兩、三天就開始養的,長到六個月了,可健康了!抱著都沉手了!特別淘氣,總在我的書上印梅花!
抄家的時候被打死了兩隻,還有一隻跑了,也不知道二寶現在怎麽樣了,應該早點讓它學著抓老鼠的……”
小虎已經把小腦袋扎在他的手心裡打起小呼嚕了,張幼林惡趣味地去戳它的肚子,眼裡有柔和的亮光,好像他的心裡只能留下美好,那些殘酷的遭遇永遠影響不到他一樣。
周小安把小虎留給他,剛要去幫二叔婆洗菜,滿倉一身泥水地跑了進來,頭上一道傷口已經被雨水衝成了白色,進門沒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
二叔婆手裡的盆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腿抖得不行,話都說不利索了,“滿……滿倉……是大堤那邊……”說到最後已經不敢問下去了。
滿倉卻跑過來一把抱住周小安的腰,把腦袋埋在她懷裡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小安姐!他們把老虎和小貓都挖出來了!我沒要回來!他們要把老虎和小貓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