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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風雲錄》第一百一十一章 還有沒有王法了
第111章 還有沒有王法了

河東郡府官吏接到郡守蘇湛急令,不敢怠慢,連夜飛馳鹽池。

鹽池可不能出事,那關系到他們的身家『性』命,蘇湛急召他們去鹽池議事,顯然出了大事。一行人忐忑不安地趕到鹽池,果然出事了,還沒等喘口氣,就被虎烈衛全部抓了起來,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是一頓棍棒。膽小的馬上招供;膽大的死撐著,立即大刑伺候;頑固不化者,往大鼎裡一丟,頓時魂飛魄散,什麽都招了。

但寶鼎極度不滿,把唐仰、司馬昌等人罵得狗血淋頭。衛廖揚言滅我九族,為什麽?他哪來的膽子滅我九族?有人要謀反?有人要篡國?難道你們不知道?這都是什麽口供?販私鹽、賣鐵石,貪汙受賄,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在袒護誰?要隱瞞什麽?你們是不是這幫逆賊的同謀?

寶鼎怒不可遏,厲聲咆哮,下面人嚇得魂都飛了。公子到底想要闖多大的禍?他要把大秦的天捅出多大一個窟窿?私鹽大案發展到了鹽鐵大案,這樣他還不滿足。謀反可不是隨便『亂』說的,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搏殺,一場風暴下來,輕則死個幾千上萬,重則要連坐幾萬、幾十萬啊。

公子,求求你了,適可而止吧。你光棍一個,腦袋掉了不過碗大一個疤,我們不行啊,我們有家有口,父母妻兒兄弟姊妹外加三族九族,好幾百口啊,求你給條活路吧。

寶鼎勃然大怒,你們白癡啊?這時候不把對手往死裡整,死的就是我們啊。什麽叫痛打落水狗?這就是。你們如果讓狗喘過氣,再爬起來,你們就等死吧。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人家也不是白癡啊,人家會承認?承認就是滅族啊,所以他們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寶鼎氣得直跺腳。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是本『性』善良還是故意與我做對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屈打成招不就行了,哪來的許多廢話?給打往死裡打,打完了在供詞上摁個手印,這事就成了。至於是真是假,與我何乾?謀不謀反,又與我們有什麽關系?到了鹹陽,我們還有資格審查謀反大案?恐怕大王要親自審理了吧?

眾人一聽這才明白了,寶鼎這招原來是深謀遠慮啊,原來他要金蟬脫殼,他要溜了,他要利用這場大風暴挑起大王與楚系的正面鬥爭,然後讓老秦人從中漁利,順勢撿便宜,好厲害的一招啊。只是你從晉陽開始死抓著楚系不放,從一場小小的鬥毆步步升級,最後升級到了駭人聽聞的謀反,你以為楚系會放過你?不管最後結果是什麽,楚系都會報復你。

不過這是將來的事了,當務之急還是聽公子寶鼎的,痛打落水狗,把謀反的罪名先套上楚系的脖子再說。

屬吏、衛士文武齊心,一文一武雙管齊下,經過一夜的嚴刑拷打,熊璞首先支撐不住,屈打成招,在供詞上畫上了血手印。其他人一看熊璞都招了,我們還死撐著有啥用?招吧,反正楚系頭頂著天,大王都要聽華陽太后的,你說謀反就謀反啊。等到楚系救兵到了,我們集體翻供,哪裡還有謀反之罪?

蘇湛、衛廖受刑不過,最終也屈打成招畫押了,不過這兩人知道事情的輕重,把所謂的謀反之罪全部攬到了自己頭上,不敢牽扯到昌平君、昌文君等人,而寶鼎能夠把謀反大罪牽連到華陽大姐與陽泉君的頭上已經十分滿意了。

像這種冤假錯案的成立需要君王與朝堂上一些勢力的鼎力支持,否則傷人不成反而把自己送進了地獄。現在君王和老秦人、關東人、巴蜀人被楚系壓製的喘不過氣來,突然有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大機遇,豈肯錯過?這也是寶鼎有膽子炮製一個冤假錯案的原因,但凡事有度,冤假錯案畢竟沒有證據做支撐,楚系又有驚人的實力,大王一旦堅持不住,朝堂上其他勢力見風使舵一旦反水,那就完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所以在沒有絕對優勢的時候,這“度”很重要,要掌握好分寸,進可攻退可守方是萬全之策。

前世寶鼎做推銷,這是一門必須掌握的技巧,運用得好,完全可以把客戶輕松搞定。對付人的技巧是相通的,寶鼎活學活用,把它運用到政治鬥爭中,效果也是一樣。

以楚系目前隻手遮天的實力,一口吃不掉。當年昭襄王用了四十年時間才把楚系趕出朝堂,今日大王少說也要十年吧。以歷史軌跡來推測,秦王政要八年時間才把楚系趕出鹹陽,這已經非常快了,但寶鼎現在都不太相信,因為朝堂上其他三股勢也是彼此鬥得頭破血流。這次自己機緣巧合把三股勢力拉到了一起,但從晉陽發生的事來看,老秦人和關東人在那種情況下還互相算計,由此可知一旦楚系實力弱了,不是眾矢之的了,它的生存力反而更強了。到時四股勢力糾纏在一起,如果死掉一個,肯定會引起權利再分配,有的勢力可能會遭到打擊,還不如過去,所以必然有勢力間的分分合合。

大王想把楚系趕出朝堂,心願是好的,但事實是殘酷的,他也未必能如願以償。不過大王的決心還是很大,比如此次安邑鹽池一事,他就硬頂了一天,結果寶鼎不負眾望,硬是把私鹽大案變成了鹽鐵大案,接著又把鹽鐵大案變成了謀反大案,總算遂了大王的心願,讓鹹陽的形勢在一日之內便倒向了大王一邊,秦王政由此牢牢控制了主動權。

寶鼎這一拳打的厲害,正中楚系要害。蘇湛、衛廖、熊璞是華陽君熊戎的後人,是華陽大姐和陽泉君的子女,而華陽太后與華陽大姐、陽泉君是親姊弟。這時候華陽太后必須避嫌了,即使要干涉,也不好直接干涉,更不會以命令的口口吻,畢竟痛打落水狗得多,大王也不能大手一揮就說這事算了,那他大王還做不做了?嬴姓王族的臉還要不要了?朝堂上的對手更會趁機發難,詰責后宮乾政。

秦王政加冠禮就算親政了,親政後華陽太后就不能乾政了。這種事不挑明了好說,挑明了鹹陽宮就有風雨,華陽太后便會陷入極度被動,所以華陽太后只能用其他辦法從中斡旋、化解矛盾,先把大事化小。至於辦法則很簡單,無非是讓利於大王、讓利於朝堂對手,大家都滿意了,事情就好辦了,接下來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當然這是一種最理想的狀態,楚系幾乎沒有實現的可能,一則對手要價肯定高,此時不訛詐一下,何時訛詐?二則楚系自己擺不平,到底犧牲哪一個?誰讓利?這次退讓了,下次怎麽辦?更重要的,這是冤假錯案啊,這是公開的陷害,這次楚系如果低頭了,這日子也就不要過了,大家可以收拾東西走路了。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你可以堂堂地擊敗我,我承認我輸了,我走,但你用如此卑鄙無恥地手段擊敗我,我絕不退讓,臨死也要狠狠咬你一口。

楚系現在勢力如此龐大,不過一次馬失前蹄而已,轉眼就可以將對手一一擊倒,所以可以想見,楚系要反擊了,以狂風暴雨般的反擊重創對手,然後一個個鼻青臉腫、傷痕累累、淚水滾滾地坐在一起,可以談談了,但這時候討價還價的余地就小了。楚系做為老大,有絕對的分配權,大王也得聽安排。大王願意接受這個結果?老秦人、關東人、巴蜀人願意不願意?他們肯定一邊高舉盾牌抵擋楚系的攻擊,一邊伺機反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楚系砍倒,讓楚系不得不接受他們的處置。

寶鼎這一拳把風暴打失控了,秦王政沒想到他在鹹陽宮扛了一天竟然扛出這麽個驚人結果。華陽太后與相國昌平君先後施壓,請大王立即下詔叫公子寶鼎滾出鹽池,但事情變化太快了,寶鼎兩天兩夜就搞出一個河東謀反大案。等到鹹陽接到這份奏章,看到一份份按著血淋淋手印的供詞,鹹陽宮當即就『亂』了。而在同一時間,羋(mi)氏外戚謀反的消息便傳遍了鹹陽城,鹹陽頓時為之震動。這個消息是誰泄『露』出去的?楚系知道是老秦人和關東人,這兩個對手現在就是公子寶鼎的後盾。當然還有巴蜀人,巴蜀人隱藏在黑暗裡,楚系外戚暫時還不知道。

上將軍蒙武當日便從藍田大營緊急調撥一萬大軍趕赴鹹陽,以加強京城守備力量,同時也把鹹陽的緊張形勢推動了一個讓人恐怖的地步。

楚系措手不及,一時茫然無策。他們與河東斷了一天的聯系,偏偏就在這一天裡出了事,他們至今還不知道鹽池到底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私鹽大案怎麽一眨眼就變成了謀反大案。

寶鼎出招太快,下手太狠。鹹陽固然有一種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之感,而楚系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公子寶鼎就一個人,一個剛剛走出蠻荒的少年,橫衝直撞,根本無從知道他何時出招,出什麽招。

怎麽辦?報復。但怎麽報復?他是王族興國君一支,興國君這一支的庶子們早就滾回雍城了,而嫡子公子弘唯獨就這麽個兒子,沒有兄弟姊妹。至於他母系白氏、司馬氏已經被禁錮二十多年了,找誰去打啊?至於他背後的老秦人,就剩那麽多了,但剩下來的一個個都是不要命的悍夫,像王翦在太原,楚系鞭長莫及,而王陵、麃公這些老家夥都已經解甲歸田了,郿城的“孟西白”因為三姓去其一,實力減損嚴重,所以孟西二姓已經韜光隱晦多少年了,想下手都不到地方。

楚系一直不重視寶鼎,正是因為他勢單力薄,根本成不了氣候,如今卻是深受其害,想打他的時候真的是欲哭無淚啊,誰能想到寶鼎的弱點竟是他的最大優勢,寶鼎正是因為一無所有才敢放手攻擊,他不怕楚系打他,他就光棍一個,死了也就一條命,他怕甚?

楚系無奈,把目光轉向關東人。關東人也不能打,那是大王的左膀右臂。自從楚系把呂不韋趕走之後,大王實力巨減,現在就這麽些不堪一擊的關東人了,當寶貝一樣,如果再把這些人打倒,大王肯定瘋狂,一旦他要拚個魚死網破,楚系最終是否能穩住局勢?楚系沒有這個把握,隻好作罷。

高手寂寞啊,找不到對手也是一大悲哀,但更悲哀的是,一群不堪一擊的對手躲在暗處,無時無刻不想著下黑手,試圖給楚系致命一擊,楚系因此防不勝防,而尤其悲哀的是,現在楚系中了暗算了,卻發現暗算者不過是個羸(lei)弱少年,下手吧則勝之不武,遭人恥笑,不下手吧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憋屈啊。最後無奈之下,決定還是先治“傷”吧,先把眼前的危機解決了。這時候誰膽敢跳出來,趁人之危要我命,那就毫不客氣了,一劍致命。誰冒頭打誰,只要控制住局勢,這天還能翻了不成?

昌平君熊啟果斷決策,所有人犯、罪證全部押至京師。這件案子無論如何不能再在河東拖下去了,否則必然要出更大的事。只要過了黃河,一切盡在楚系掌控之中。

禦史大夫昌文君熊熾、內史嬴騰奉詔急赴安邑督辦此事。內史嬴騰還兼領河東郡府事,暫時穩定河東局面。

寶鼎在安邑鹽池的第三天接到了鹹陽詔書,大王命令他立即撤出安邑鹽池,不管在鹽池查出了什麽,都交給河東郡府。鹽官歸郡府管嘛,再說鹽池是王室小金庫,小金庫出了事有損王室的臉面,所以你還是不要『插』手了,退出來吧。大王顯然頂不住了,但鹹陽距離安邑六七百裡,快馬飛馳也要一天多的時間,這份詔書是昨天發出的,但昨天寶鼎就已經在鹽池查出謀反大案了,所以寶鼎根本不予理睬,不聲不響地就把詔書揣進了懷裡。

寶鼎已經在第一時間把查出謀反大案的奏章送去了鹹陽,鹹陽馬上就要轟動了,到那時還有誰敢叫囂著讓寶鼎滾出鹽池?果然,第5天上午,鹹陽詔書到了,秦王政早就預料到寶鼎沒有走,所以他在詔書中提都不提這事,只是叫寶鼎在安邑鹽池好好待著,保護好人犯、供詞和罪證,尤共供詞和罪證,只能交給駟車庶長嬴豹和內史贏騰。

同日,嬴豹和李斯飛馳鹽池。兩人怒氣衝天,恨不得把寶鼎生吞活剝了。這才多長時間,一轉眼的功夫而已,寶鼎就把河東翻了個底朝天,這本事的確大得驚世駭俗了,但也把大秦的天撞破了。寶鼎可以說是無法無天到了極致,他從夜襲鹽池到嚴刑拷打鹽署官吏,再到酷刑審訊秩俸二千石地方大員,再到誘捕河東郡府官員,每一件事都可以歸罪於謀反,都足以將其夷滅九族。公子寶鼎瘋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瘋子。

“你眼裡還有大王,還有大秦律法嗎?”李斯氣得面紅耳赤、手腳哆嗦,臉頰上的肉不停抽搐著,一雙眼睛瞪得滾圓,似乎要化作兩團大火把寶鼎活活燒死。

他憤怒到了極致。此事一旦追究下來,他肯定完了,他和嬴豹、寶鼎一起負責私鹽大案,返京途中寶鼎卻犯下累累重罪,他能脫掉得了乾系?大秦律法中一個重要原則就是連坐,無論大罪小罪,無一不連坐。他奮鬥了大輩子,好不容易混到上卿位置上,他容易嗎?期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結果就因為一個瘋子,他畢生的心血就此化作了烏有,他能不憤怒?

寶鼎不鳥他,不屑地揮揮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非常事要用非常手段。如果我不用非常手段能查出謀反大案?”他斜睨了李斯一眼,揶揄道,“廷尉卿主掌我大秦刑獄,如果讓你來河東查案,請問怎麽查?你查得出來嗎?既然河東發生了如此重案,而你又查不出來,可有失查之罪?謀反大案你都查不出來,恐怕就不能用失查來搪塞了吧,鹹陽有足夠理由懷疑你是共犯,到了那時,你還有機會站在朝堂上頤指氣使、人模狗樣地做上卿?”

李斯怒氣上湧,氣得都要暈死過去,指著寶鼎的鼻子厲聲喝罵,“如果人人都像公子這樣目無法紀,為所欲為,那國將不國,大秦必覆。大秦之所以有今日之強盛,就在於嚴刑峻法,令行禁止。今公子犯下滔天罪行,我定要上奏彈劾,請大王嚴懲公子,以儆效尤。”

“你要告我?”寶鼎看到李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腦海中不禁掠過李斯在沙丘所做的無恥之事,一股怒氣頓時從心裡直衝而起,他衝著李斯便咆哮起來,“你去告我啊?直娘賊,私鹽大案、鹽鐵大案、謀反大案難道都沒有你的律法重要?那我大秦國祚是不是也沒有律法重要?我大秦國都要被一幫逆賊篡國了,你竟然還說律法重要,國都沒了,還有什麽律法?”寶鼎一個箭步衝到李斯面前,也指著李斯的鼻子聲嘶力竭地吼道,“你是不是楚人?你是不是他們的鷹犬?你是不是陰謀傾覆我大秦?你是不是也參加了謀反之事?你背後還有誰?誰是謀反大案的主謀?是不是你?”

寶鼎殺氣騰騰,厲聲怒吼,唾沫星子四濺。李斯卻是駭然心驚,被寶鼎瘋狂的氣勢所震懾,嚇得連退數步,臉『色』由紅變青,接著又迅速變白了,變得異常蒼白,眼裡更是『露』出深深的恐懼。你還是人嗎?逮誰咬誰啊?什麽謀反大案,不就是你蓄意炮製的一個冤案嗎?你和楚系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竟然要用如此血腥手段打擊楚系?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死無葬身之地了。

李斯害怕了。你可以和一個正常人決鬥,但千萬不要和一個瘋子打架,尤其不要和一個失去理智的殘暴血腥的瘋子打架,否則死了都是白死。

李斯出身寒門,在各國輾轉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在鹹陽攀附上楚系,又嘔心瀝血了十幾年,最後拿著腦袋做賭博,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他當然能忍人所不能忍之事,當然擅長審時度勢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所以他在寶鼎的狂暴面前必然害怕,必然退縮。他恨恨地瞪了寶鼎一眼,轉身就走,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利用自己廷尉卿的權力把鹽池所有人犯、供詞和罪證搶到手,這才是此次決鬥的致勝關鍵。

“豎子無知,死到臨頭了還猖狂。”李斯一邊大步離去一邊忿忿不平地低聲罵道。他在官場混跡幾十年了,見過數不清的宗室權貴,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粗鄙不堪殘暴愚蠢的權貴,這也是公子?這人是怎麽生出來的?他長這麽大就沒讀過書?就算在北疆蠻荒之地茹『毛』飲血,也該知道躲避強敵吧?難道你看到一頭惡狼就直接衝上去砍它,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李斯心裡的怒火無法遏製,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西北虎狼,畜生而已。”

寶鼎聽到了,熊熊怒火驀然爆裂,“直娘賊,你敢罵我,老子活劈了你。”他三兩步追了上去,掄起拳頭就砸。

李斯沒想到寶鼎耳力如此之好,那麽小的聲音都能聽到,他哪裡知道寶鼎勤練“內視”之術,這耳力早就超乎尋常了。李斯心虛,驟然加快了速度,要跑了。李斯也是文武雙全之人,當年在蘭陵追隨荀子學習的時候,六藝是必練之術,如果沒有真本事他哪敢拎著寶劍遊歷天下?李斯腳步一快,寶鼎這一拳打空了。

“直娘賊,老子打不死你。”寶鼎大怒,順手抄起牆邊的銅燈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李斯大驚,這一下要是打中,必定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他再度加快速度,兩腳如飛,抱著腦袋就跑。

寶鼎又打空了。這時候寶鼎的黑鷹銳士、李斯的衛士看到兩人打起來了,紛紛從大堂外面衝了進來。

寶鼎連打兩下都沒有打中,頓時睚眥欲裂,氣怒攻心,順手扔掉銅燈,瘦弱的身軀突然加速,然後騰空而起,像箭一般『射』向了李斯。李斯這次躲不掉了,給寶鼎硬是撞飛了起來。寶鼎飛速爬起,一個虎撲將李斯壓到身下,掄起拳頭就打,“你敢罵我畜生,老子打死你……”頓時雙拳如風,舞起片片殘影。

李斯心虛,又被撞倒失去先機,寶鼎又是天生神力,這下只剩下挨打的份了。幾拳下去,李斯忍痛不住,淒厲慘嚎。

李斯的衛士厲聲怒叱,飛一般衝了過來,但沒人敢拔劍。知道打人的是公子寶鼎,還有誰敢拔劍?那不是自尋死路嘛。曝布和二十個黑鷹銳士豈能讓他們接近寶鼎?“給我打……”曝布一聲怒叱,銳士們蜂擁而上,拳打腳踢,轉眼就把李斯的衛士打趴下了,然後像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曝布望向駟車庶長嬴豹。公子和上卿打架,他上去拉不合適啊,當然應該由老嬴豹出面勸架,但等他抬頭一看,哭笑不得。老嬴豹背負雙手,彎著腰,正在欣賞屏風上的花鳥,全神貫注,心無旁騖,那張臉幾乎湊到了屏風上,對堂上的打鬥竟然視而不見。

曝布沒辦法,急忙衝到了寶鼎身邊。這幾天寶鼎的情緒明顯失控,他和司馬斷等人一直提心吊膽,擔心寶鼎的病又犯了,好在寶鼎神智清醒,雖然瘋狂地炮製出一個謀反大案,但好歹有利於己方,不算是胡搞一氣,不過現在寶鼎痛毆李斯就不對了,尤其看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大有打死李斯的架勢,顯然就是失去了理智。

曝布猛地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了寶鼎,連手臂都一把抱住了,然後急速後退,將寶鼎從李斯的身上拉開了。另外兩個銳士急忙抓住李斯的手臂,架起他就往後跑。

“放開我,曝布,放開我……”寶鼎極力掙扎,吼聲如雷。

曝布一個人根本製不住他,這時又有幾個銳士跑了過來,他們過去都在烏氏待過,守護過寶鼎,知道寶鼎的病還沒有痊愈,所以一起出手,硬是把寶鼎製住了。

“公子,不要打了,再打就要把他打死了。”曝布小聲勸道。

“殺了他,殺了他……”寶鼎這一刻的確失去了理智,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的腦海裡全部都是鹹陽的衝天大火,都是被活埋的二十萬秦軍將士,都是在戰火中悲慘死去的無辜生靈,而這一切都是李斯造成的,這恐怖的噩夢這累累白骨的打造者就是李斯,是李斯讓大秦帝國突然死去,是李斯屠殺了千千萬萬的生靈。

寶鼎在曝布的懷裡掙扎,在銳士的攔阻中嘶吼,他瘋狂了,他聲嘶力竭地叫著喊著,“殺了他,快殺了他……他殺死了我們,他殺死了大秦,他毀了我們的家,他毀滅了我們的帝國,殺了他殺了他……”

曝布駭然心驚,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急忙衝著站在遠處的兩個架住李斯的銳士大聲叫道,“快把他帶走,快……”

兩個銳士架起李斯就跑。李斯已經被打暈了,披頭散發,臉上更是鮮血淋漓,狼狽不堪。都是嘴巴惹的禍,靠一張利嘴吃飯的人往往也是死在嘴巴上。

“公子,快醒醒。”曝布一邊偷眼打探嬴豹的動靜,一邊壓低聲音說道,“李斯是上卿,是廷尉府官長,你把他打死了,你就要給他陪葬了。你死了,你母親怎麽辦?”

這是曝布他們的拿手絕招,屢試不爽,只要在寶鼎瘋狂的時候提到他母親,他馬上就正常了。果然,寶鼎聽到這話頓時一驚,立即停止了掙扎,也不叫了,只是不停地喘著粗氣,神智也慢慢恢復了。

衝動了,又衝動了。寶鼎暗自苦笑。這『毛』病真的害死人啦,前世我哪有這麽暴戾?怎麽到了這一世,這脾氣就像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炸啊?

“我沒事了。”寶鼎衝著銳士們『露』出笑臉,感激地說道,“我真的沒事了。”

曝布和幾位銳士互相看看,心驚膽戰地松開了手,時刻提防著,唯恐他又發作。

“李斯呢?”寶鼎四下看看,心裡不禁有些後怕,“死了沒有?”

曝布苦笑,搖搖頭,“應該沒事吧,我出去看看。”說完他匆匆跑了出去,其它幾位銳士則站在寶鼎身邊,無論如何不敢離開了。

寶鼎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跡,隨即走向了嬴豹。嬴豹還在盯著屏風上的那隻鳥,自始至終沒有動,好像吹口大氣就會把小鳥驚飛。

寶鼎站在他身後左看又看,實在看不出那隻小鳥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伯父,那鳥不會下金蛋。”寶鼎揶揄道。

“哦……”嬴豹仿佛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詫異地看了一眼寶鼎,“你認識這鳥?你知道這鳥下金蛋?”

寶鼎看他裝瘋賣傻,無奈苦笑,“伯父,剛才……”

“剛才怎麽了?”嬴豹慢慢直起身軀,四下打量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道:“廷尉卿走了?這廝忒無禮了,怎麽也不打一聲招呼?不就是在門口摔了一跤,蹭破了點皮,流了點血嘛,有什麽大不了的,囂張啥?他是不是埋怨鹽官大堂的門檻修的太高了?豈有此理。你不要怕,他竟敢以大欺小,仗勢欺人,簡直無法無天了。我給你做主,回到鹹陽我就上奏彈劾他。堂堂一個大秦上卿,自己摔了一跤,丟了面子,竟敢倒打一耙,誣陷我家的寶鼎,啥意思?我老嬴家的人好欺負啊?還有沒有王法了?”

啊?寶鼎傻了眼。幾個銳士也是目瞪口呆。這老家夥,忒黑了吧,打了人還振振有詞的倒打一耙,強悍。

“伯父,你要替我做主啊。”寶鼎笑了起來,趕忙躬身感謝。

嬴豹連連點頭,手撫長髯上下打量著寶鼎,目光中流『露』出濃濃的讚賞之『色』。寶鼎則是暗自罵了一句,這個老家夥長得高大魁梧,堂堂正正,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但『性』格卻和公孫豹截然相反。這在晉陽已經領教過了,他明明和王翦、公孫豹“狼狽為『奸』”,卻處處為難他們,把個晉陽搞得“烏煙瘴氣”,其手段極其陰險。

“比你父親強。”嬴豹伸手拍拍寶鼎的肩膀,“比他強十倍百倍。那個沒膽的孬種……不說了,說起來氣死人。”說著他站到了寶鼎的對面,雙手扶住了寶鼎的雙肩,“來,給伯父仔細看看,看看你和你父親有什麽地方不一樣。”

寶鼎乖乖地抬起頭。嬴豹滿臉笑容,看了又看,猛地一把將他摟進懷裡,用力拍打著他的後背,激動地連喊三聲,“好,好,好!”

寶鼎心裡頓時一暖,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他能理解嬴豹此刻的心情,嬴姓王族給楚系壓製得太厲害了,怒不可遏了。仔細想一想,成蛟兵變也好、嫪毐(lao/ai)之『亂』也好,其背後都有嬴姓王族的影子。每受一次打擊,老秦人受損了,王族呢?王族的損失其實更大。

這是很簡單的事,老秦人必須與王族聯手才能與楚系對抗,而楚系名義上為了守護大王,但實際上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殺起人來當然毫不留情,尤其對威脅到自己生存的王族,更是堅決鎮壓。王族的力量越小,就越要依仗楚系外戚,而楚系外戚由此就能獲得了更大的權力,地位就越是穩固。歷史上很多外戚、權臣篡國,首先就是清除王族宗室的力量,一旦王族宗室被殺得差不多了,這國祚基本上也就搖搖欲墜了。

秦王政長大了,漸漸能看懂這個世界了。成蛟兵變和嫪毐之『亂』的真相其實就是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而這兩個風暴背後所隱藏的危機不是有人要搶自己的王位,而是嬴姓王族面臨越來越嚴重的生存危機,這才是王族和老秦人屢屢叛『亂』的真正原因。當年昭襄王面臨的難題,現在秦王政也遇上了,他必須解決,沒有機會就要創造機會解決。

寶鼎在安邑鹽池打出的驚天一拳,就是秦王政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機會。

當嬴豹聽說寶鼎殺進了安邑鹽池,他就預感到打擊楚系的機會來了,當他第二次接到急報,說楚外戚要謀反,他頓時激動了,激動不已。寶鼎不負眾望,終於給嬴姓王族創造了一個重創楚系的機會。

當初楚系蓄意製造了成蛟兵變,搞得兄弟鬩(xi)牆,親人反目,其後更是變本加厲搞出了一個閹人禍『亂』后宮的陰謀,把個嬴姓王族搞得顏面盡失,王族的威嚴更是轟然傾覆。有幾個王族願意家醜外揚,讓天下人恥笑?大秦王族就是一個,大秦王族都是白癡,自爆家醜,自丟臉面,自喪威嚴,自亡國祚。有這樣白癡的王族嗎?不可能,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這說明王族的權力被嚴重削弱了,外戚權臣控制著大權,把一盆盆狗屎倒在王族的臉上,肆無忌憚地踐踏王族的尊嚴,其居心何在?

但沒辦法,人家手段厲害,做得高明,你明明知道都抓不到把柄,還得感謝人家,給人家權力和財富,打落牙齒和血吞。

長安君成蛟,莊襄王的庶子,以弱冠之齡第一次帶著幾萬人馬出征,到了一千多裡外的上黨屯留立即就造反,你想想這事可能『性』有多大?他能成功嗎?既然沒有成功的可能,他會乾嗎?

嫪毐禍『亂』后宮一事從頭至尾就充滿了陰謀。你想想這事一旦暴『露』,大秦王族的臉面還要不要?整個鹹陽城都知道了,華陽太后會不知道?是趙太后的權力大還是更長一輩的華陽太后的權力大?既然華陽太后的權力最大,她為什麽不未雨綢繆早早把這事解決了?非要鬧到最後兵戎相見,母子反目,兄弟自相殘殺?最終這事好了誰?誰從中獲利最大?

至於呂不韋與趙太后偷情一事,更是不靠譜。呂不韋是什麽人?他找死啊?他一個雄心勃勃謀略過人的奇才,會留下這個致命的把柄?再說了,呂不韋都倒台了,大秦王族還有必要自爆家醜,把這事大肆宣揚,搞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為了給罷免呂不韋找個理由,不惜賠上大秦王族的臉面和威嚴,有這樣愚蠢的大王和王族嗎?

仔細想想,不難發現這都是楚系的手段。楚系最後大獲全勝,當然要在威名顯赫的呂不韋身上潑幾盆髒水,否則何以自圓其說?這一盆髒水潑下去,呂不韋還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的是大秦王族,臉面丟了,威嚴丟了,連尊嚴都沒了。

大秦王族成了天下人的笑料,但相比起來,後人更無恥,直接誣蔑秦王政是呂不韋的私生子。這簡直是笑談,但後世人卻給這些陰謀家欺騙了兩千多年。任何一個王族都有一套嚴格的保證血統的章法,秦王政的血統絕對沒有問題。私生子一說純粹是無稽之談,由此可見歷史史料上充滿了謊言。

大王忍無可忍了,不得不反擊;大秦王族更是憤怒到了極致,但他們拿什麽反擊?楚系把王族中仇恨他們的公子給殺得差不多了,老秦人也給他們殺得差不多了,而且在他們的蓄意挑拔中,王族和老秦人反目成仇,連聯手的可能『性』都沒有。這種情況下,若想推翻楚系,難於登天,但這事又不能不做,即使失敗了也要做,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都要爭取。

好在老天長眼,歷代先王保佑,楚系在河北大戰中遭遇了一次空前重創,楚系在最鼎盛時期的一次豪賭失敗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寶鼎又橫空出世,在晉陽搞出了一個私鹽大案,如今他更是瘋狂,利用抓到楚系痛腳的機會,炮製了一個謀反大案。

你楚系可以搞陰謀詭計,我王族當然也可以搞,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看這次誰是最後的贏家。

楚系遭到了前後夾擊,戰場上的失敗再加上家中紈袴子弟的腐敗,他們終於拱手送給了對手一個反擊的機會。

嬴豹太激動了,太用力了,大手拍打在寶鼎的背上“啪啪”作響。好在寶鼎對痛覺比較遲鈍,否則就要慘叫出聲了。

“這才剛剛開始。”嬴豹松開寶鼎,親熱地把他摟在懷裡,揮舞著手臂說道,“你開了一個好頭,但事情遠比你想像的複雜,鹹陽的事太難辦了。”

“我知道。”寶鼎笑道,“我有準備,但我一定要回鹹陽。”

“晉陽的事、鴻山的事都在我們控制之中,替你脫罪很容易,但安邑的事……”嬴豹低頭看看寶鼎,心裡實在喜歡,忍不住伸手抓他的臉,用力搖了幾下,“玉不琢,不成器。你是我們贏家的老虎,既然老虎下山了,吃人了,難免也有被人追殺的時候。你就權當吃飽了,跑跑路,免得撐著了,把肚子撐壞了。”

寶鼎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來。自己在安邑鹽池大打出手,血腥殘暴,目無法紀,鹹陽無論如何都要予以懲戒。大秦律法的威嚴還是要維護的嘛,樣子總是要做做的嘛,否則豈不給人詬病抓到把柄?

“回到鹹陽後,有沒有落腳的地方?”嬴豹問道。

“大王把我家的老府還給我了。”

“老府?”嬴豹濃眉微掀,咧嘴就笑了,“大王這是欺負你啊。你家老府現在有主人,你知道嗎?”

“有點麻煩。”寶鼎頷首說道。

“何止是有點麻煩。”嬴豹大笑,“寶鼎,現在你想拿回那座老府,根本不可能。”

“那是我的家。”寶鼎的笑容漸漸消散了。

“那是你的家,你過去的家。”嬴豹笑道,“但現在是公子襄的家。知道公子襄是誰嗎?他是大王的親叔叔, 第十四叔,他的夫人就是蘇湛的姐姐,華陽大姐的女兒。”

寶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嬴豹說,自己拿不回老府了。就自己與蘇家的仇怨來說,這老府的確拿不回來了。華陽大姐丟不起這個人啦,就算公子襄想讓,華陽大姐也不會同意,她會直接干涉。

“公子襄是大上造爵,官拜主爵中尉。”嬴豹笑得更歡了,好像寶鼎拿不回老府他很開心似的,“知道主爵中尉是幹什麽的嗎?”

寶鼎搖搖頭。

“你想升爵嗎?就找他。”嬴豹笑道,“公子襄負責賜爵一事,手上的權力極大。”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寶鼎一眼,“我聽說這些年你家老府的門檻都已經換了好幾次了,都給上門買爵的人踩平了。”

寶鼎心領神會,微笑點頭,“謝謝伯父提醒。”

“今天伯父高興,賞你一座園子,免得回鹹陽後流落街頭,丟了我老嬴家的臉。”嬴豹再度拍了拍寶鼎的肩膀,“我走了。”

“謝謝伯父。”寶鼎急忙躬身感謝。

“哈哈……”嬴豹仰首大笑,一邊大步流星向堂外走去,一邊揮手說道,“寶鼎,我們鹹陽見。”

注釋:

主爵中尉:大秦國為具體實施傳統的賜爵制度,設主爵中尉一職,專門職掌賜爵的有關事務。銀印青綬,秩俸中二千石,位列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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