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世,夜比白日要美,人間最繁盛和最清寂時,都只會在夜裡,而不是在白晝。白晝倒像是例行公事,而黑夜裡可以放縱,最後筋疲力盡,選擇沉寂。 實則一日與一輩子又有什麽區別?
此時夜正是最清寂之時,入眼滿是幽靜風景,喧囂斂去,世界沉寂。而薛鴻銘看住這樣的風景,卻不能入睡。他想,他之所以無法睡,恐怕是他心中仍然如同白晝紛亂,不肯寧靜。
方君君本想留下陪他,但被薛鴻銘不容反駁地拒絕了。薛鴻銘並不是敏感脆弱的人,雖則他一生都在逃避,但也一生都選擇面對。
只是他真是想,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就算什麽都不想,也好過聽旁人笨拙的勸慰,然後還要強顏歡笑地表示自己沒有事。
“呵呵,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安靜中,一道尖利沙啞聲音從身後傳來,黑暗中,那人與影子融為一體,只有眼中兩道幽暗紅光使人心悸。
但薛鴻銘並不感到意外,仍然望著窗外沉靜風景,說道:“你來了,四年不見,你還是一點禮貌都沒有。”
“禮貌只是弱者對強者的枷鎖。”那人緩緩從影子裡走出,淺薄月光透過窗戶映著他的模樣,仍然是寬大的黑色大袍,低著頭,被巨大的帽子遮住五官,像深夜裡藏頭露尾的野鬼,而他行走之間,也如同鬼魂,平平飄動,身軀不動:“經過和蘇媚一戰,你已經不用在壓製禦氣了,一腳已經踏入了頂尖名劍師的行列。”
薛鴻銘搖搖頭,說道:“可是,還不夠,林宗驚鴻一現,已經八尾,就算強如秦浪、黃月奏,都不會是他對手。”
“桀桀桀……”黑袍人森然笑了起來,說道:“你忘了嗎?你已經覺醒了妖族中最強大的黑鳳凰血脈。”
“所以,”薛鴻銘轉身過來,盯著黑袍人的眸子在夜晚尤為清亮:“你救下蘇媚,就是為了這個?”
黑袍人笑得愈發陰森,卻顯得很愉悅,讚揚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十四年前,我雖然知道秦浪之事,但沒有親身經歷,所以沒有見到你。”薛鴻銘面容在月色下光影分明,顯得幽暗而冷峻,他緩緩地道:“兩年前在日本,我就很奇怪,究竟是誰,能夠從殷天子三劍手中救下蘇媚,並且能讓小奏一擊不中便慌忙撤退,然後蠻不講理地對秦浪出手。”
“昆吾劍賜我強化肉身的能力,所以我的嗅覺很敏銳,那時小奏的身上,氣味……很不同,只是我想不起究竟是在何處遇見過這種氣味。直到現在,我和蘇媚戰在孤塔之巔,蘇媚動用冥氣引發九龍撼天陣,我才想起來,這氣味是冥氣,這種氣味,在十四年前蘇晴的身上出現過,在兩年前小奏的身上出現過,在……每一次出現在我眼前的你身上出現過。”
“所以一切便說得通了,小奏對秦浪出手,不是為了荒唐的技藝切磋,而是為了阻止秦浪追上蘇媚時遇見你。因為他若看見你,恐怕會發瘋發狂,不顧一切。”
“你來自冥界,是冥王的爪牙,或者根本就是冥王的分身。”薛鴻銘手指微張,昆吾劍悄然握在手中,在冰涼光亮下清輝冷冽,他冷聲道:“你究竟……想要幹什麽?”
黑袍人依然在低沉暗啞的笑,然後說道:“我是誰,我想要幹什麽,其實與你有什麽關系。你應該知道,是我使你成為名劍師,是我使你覺醒妖鳳血脈,是我……使你不斷變得強大,保留復仇林宗的希望,也只有我,
才能使你完成復仇。” 薛鴻銘沉默一陣,道:“你說的不錯,但是我討厭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呵,你可以反抗嗎?”
薛鴻銘這次沉默了更長時間,然後默默收起了昆吾劍,凝視著黑袍人閃動幽暗紅光的眼眸,說道:“我想我反抗不了,但是……”
他目光漸漸如鷹隼般鋒利,說得極慢,滿是警告的意味:“如果你最終傷害到了一些人,那麽我只能反抗。”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袍人放聲大笑,笑聲即使**,仍然尖銳陰冷,讓人不寒而栗:“薛鴻銘,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太有趣,太有趣了!”
薛鴻銘冷眼看著他肆意的狂笑,面容冷肅,他知道他此刻的選擇很幼稚可笑,並且很不那麽英雄主義。
眼前的人是如假包換的魔鬼,而他在和魔鬼交易。與魔鬼交易的人,往往最後一無所有。
但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對於復仇的執念有多麽得深,無法可解,無人可解。並且他早以有了這樣的覺悟。
若為復仇,為熄滅那憎恨之火,哪怕和魔鬼交易,甚至成為魔鬼,他都在所不惜。
夜太漫長,卻有盡頭,世間萬物都有盡頭。
薛鴻銘隻想走到盡頭,雖然他有時懷疑,憎恨其實是沒有盡頭的。
他望著黑袍人,說道:“你既然出現在我眼前,一定不會沒有事。”
黑袍人說道:“我來只是告訴你一件事,你們名劍協會有內奸。”
薛鴻銘微微挑眉,道:“內奸?為誰而內,要奸的又是誰?你又為什麽告訴我?”
“呵呵呵,你不覺得奇怪嗎?”黑袍人陰聲笑道:“你們前腳剛找到了蘇媚,後腳林宗就來了?你覺得這只是個巧合?”
薛鴻銘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誰?”
言辭短促,言語間已有肅殺氣息,撲面向黑袍人暗湧而來。
“這是一場遊戲……桀桀,我來告訴你,也只是為了讓遊戲變得更有趣些。哈哈哈哈哈!!”
他的狂笑還在遍地回蕩,而他的身軀已在薛鴻銘面前消失,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一般。直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散去,深夜重歸寂靜。薛鴻銘立在房間中,在黑暗中臉容顯得冷峻,面色陰晴不定。
漸漸至最後,他已面若寒霜,冷酷得嚇人。
次日天方才蒙蒙亮,唐夏便帶著藍馨慧、方君君前來,教廷已知薛鴻銘醒來並且痊愈,似嫌他是天生炸彈,生怕他再惹禍端,態度強硬得要求薛鴻銘一行人今日就離開歐洲。唐夏心想薛鴻銘應該沒有問題,但若早上便離開,太匆忙狼狽,於是幾番口舌,終於讓教廷同意搭乘傍晚的飛機回國。
一切手續都由教廷來辦,奇快無比,唐夏剛醒,便被告知辦理妥當。
像是在趕瘟神一般。
然而唐夏推開薛鴻銘的房門,裡頭人去樓空,床上被褥整整齊齊,顯然薛鴻銘一夜未睡。
方君君大驚失色,頓時就變得焦急,卻見唐夏鎮定自若地倒了杯水,開了電視在漫不經心在挑選節目。
她瞟了一眼愕然的方君君和藍馨慧,反而先發製人,面帶詫異地道:“站那幹什麽?坐過來吧,這床挺舒服的。”
“唐、唐夏姐。”方君君結結巴巴地說道:“鴻銘他……”
“呵,不用找,我們就在這裡等他。”
唐夏的聲音有某種可怕魔力,竟然讓人對她的話永遠感到篤定。方君君想了想,最後乖乖地哦了一聲,拉著藍馨慧坐了下來。
坐在唐夏身邊,她忽然感到沮喪和黯然。她聽見唐夏說起薛鴻銘,便覺得她說得都是真的,竟然絲毫沒有懷疑,而不止是她,所有人都這樣認為。
這個世上,能把薛鴻銘看得透徹,最懂得薛鴻銘的人,依然還是唐夏。
……
……
妮可將臉埋在水中,冰涼的水侵入臉上的傷口,火辣辣的刺疼,讓她嬌小的身軀都在發抖,然而她咬著牙,硬是憋氣了一分鍾,直到最後感覺胸腔灌滿了空氣不得不呼出後,才猛地抬頭,抬起時用力那麽生猛,甩起大蓬水珠四濺。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小小又精致的臉上唇角高高腫起,但是血已凝住,頭髮大半濕透,分明幼小的年齡,卻有別樣叫人心動的魅惑美麗。
她伸手摸去唇角的傷口,甫一觸及,便疼得呲牙咧嘴,但想起艾莉絲那個小賤*人被她一杯子砸開了頭,恐怕更嚴重,便不覺發笑。這一笑,又牽扯唇角傷口,疼得她“嘶”了一聲。
然後她低頭看了一眼水池,呵,染得清水都成了淡紅。
孤兒院裡,妮可最美豔,小小年紀,便已然有顛倒眾生的相貌,自然遭受排擠,以致很小時候,她便知曉如何才能凶狠得讓人不敢侵犯。
每每有人來領養,第一眼便總看中妮可。然而妮可厭惡他們的饑餓如獸的眼神,不願接受他們領養。
有一回,修女態度極其強硬,妮可當著她的面,漠然拾起地上尖銳石頭,一點都不留力,照自己精致臉容砸去,一瞬間鮮血橫流,躺在醫院足足三天傷口才好,所幸沒有留下疤。
自此之後,再沒有人敢強迫她接受別人領養。
然而就在今日,她方才草草處理完臉上傷口,便聽見有人急切喚她,她下意識應了一聲,才覺得不妥當。
安道爾神父找到了她,見她臉上傷痕,怔然之後,歎息一聲:“妮可,你又與人鬥狠了。”
妮可展顏微笑,表情純良無辜,發音字正腔圓:“神父,你知道我是善良的孩子。”
神父表情略微複雜,又歎了一聲,說道:“跟我走吧。”
“去哪?”
神父拉著她的小手,說道:“見一個人。”
妮可乖巧任神父牽著走,心中無所謂,如去看一場電影稀疏平常。
呵,又來了。
叫她詫異地是,想要領養她的竟是一個年輕男人,生得一張東方面孔,清寂又幽冷,偏偏眼眸極其得亮,又如一泓死水,不起波瀾。
他聽聞腳步聲,向妮可望來,眼神淡靜漠然,問神父道:“就是她?”
第一次,有人看著她的眼神,並不饑餓,也不驚歎,反而他眼裡似隔著一層玻璃,叫妮可看得並不真切。
妮可想,她也許終於將得到一個家,一個父親。
她的決定下得如此之快,多年以後想來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這時她聽見神父輕聲回答:“是的,這是我們這最聰明伶俐的孩子,她叫妮可,薛鴻銘先生。”
呵,原來他叫薛鴻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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