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終為土灰
寧古斜倚古木,悲然作歌。伴著含混沙啞的悲涼歌聲。便見一道道枝條從身邊巨木上不停地斷落,跌在雪地上,碎裂成塵。
寧古渾濁的眼中淚水已盡,眼神變得空洞莫名,仰視著無盡的蒼穹,光芒漸漸黯淡。
恰在此時,一道清朗的聲音卻兀然響起:
生生日已遠,死死日已早;
起就零落塵,焉知反枯老。
寧古聞了此歌,散亂的眼神中忽然閃動出炫目的光芒,本來搖搖欲墜的身體,又複挺直起來,大聲道:“梅公子何以教我?——生命盡頭是什麽,公子可是想到了?”
作歌的正是梅清。他沉浸在寧古展示出來的生命輪回的變化中,頭腦曾經湧現出的許多場景與信息又一一浮現,摻雜在時光的流逝中,一一體悟於心,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寧古生命氣息突然變弱時,這才驚醒了梅清,開口作歌。
此時梅清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東西。他有些哀憐地看著寧古。輕聲道:“既曰生,自非死。生命如何有盡頭?”
寧古目光中浮上一層迷茫之色,他輕輕地撫摸著身邊枯木,口中喃喃道:“生非死?生無盡?那這樹木為何春便秀麗、夏時濃鬱、秋則蕭索、冬卻枯寂?春去冬回,千載輪回,終難免枝折乾枯,零落成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梅清淡然道:“木雖如此,薪盡而火傳。”
寧古眼中的光芒漸漸穩定,他慢慢轉過頭,定定看著梅清問道:“梅公子,是真的麽?你看到了麽?真的看到了麽?”
梅清點點頭,未再說話。
寧古哈哈狂笑,眼中濁淚滾滾而下。身邊的枯木忽然煥發出翠綠的光彩,道道枝條如同發瘋一般生長起來,條條纏繞交織,將寧古乾瘦的身體層層包裹其中,結成了一個綠色的大繭。
片片綠油油的樹葉隨風搖曳,在樹枝頂端,一朵巨大的花朵漸漸開放。
那花色作五彩,層層疊疊,漸次展開,又瓣瓣飄落。一顆有拳頭大小的果實,在花蕊地根處漸漸生成。
果實外表黝黑,毫不起眼。當果實終於長成後,隨著一聲輕響,脫離了枝頭,輕輕地落在了梅清腳前的地面上。
而那原本抽枝發條蔥籠的巨木,在果實成熟的一刻,忽然由上而下枯萎成柴,一陣微風起處,巨大的枝身突然碎成微塵,蓬然四散飛揚,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梅清俯身,輕輕將那果實拾起,認真地看了一會,這才慢慢地收入懷中。
“哈哈……”不遠處的范文泰發出一陣狂笑,不斷搖頭道:“可歎!可歎!騰蛇乘霧,終為土灰。梅清,現在你還有何倚杖?”
梅清淡淡一笑,右手一晃,那隻小鼎再次出現在手掌上,側頭對范文泰道:“人視為至寶,我視如瓦礫。范真人,這隻鼎對我,其實也無甚用。只怕對你,也是有害無益。你現在修為已經如此之高,為何還對這東西念念不忘?”
范文泰眼中光芒閃動,沉聲道:“張留孫,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這鼎的妙處,畢竟我們同居一體。甚至……嘿嘿,你的很多記憶,也被分割到了我的頭腦中了。當年你憑什麽對我指手劃腳,一口一個‘鼎奴’地叫我?還不是因為你拿了這鼎,你比我強?不錯,當年我是鼎奴,鼎奴……嘿嘿,現在,我是堂堂的梅花真人范文泰!我就是要拿回這隻鼎,讓他從今往後,成為我的奴才!不只是這隻鼎,還有你,你,你們所有人,都要在我的腳下葡伏,做我的奴才!”
范文泰一邊說著,一邊粗重地喘息著,手指在梅清、陶仲文以及呆如木偶的段朝用之間來回轉動,一邊哈哈狂笑著道:“季用這個蠢貨!不知道我才是天下第一麽?居然敢騙我!你看看他,是個什麽下場?仲文,本來我想留你一命,可惜,師傅
傅拿到那鼎後,需要一個生魂相祭……還有你!張留孫!當年我拿我當仆人,居然佔了我的身體,把我轟到那個阿奴的身體中去!你們一個個,都敢瞧不起我?你們錯了!我,范文泰,梅花真人,與我作對就是死路一條!剛才那個薩滿不是很強麽?現在你看他又在哪裡?”
陶仲文聽了,眼中光芒一閃而沒。隨即便平靜如水,只是兩隻眼睛緊緊地瞄著范文泰,若有所思。
梅清搖搖頭,也是一言不發。
范文泰縱聲長笑,聲振山谷,隆隆之聲,直震得四下裡回音綿綿,響成一片。笑著笑著,他忽然將笑容一收,轉頭認真地對梅清道:“張真人,雖然你得罪過我,但畢竟對我也有些用處。只要你肯把那鼎交出來,我保證對你既往不糾,還傳你元神修煉之法,收你在我座下,為傳業弟子。如何?你放心,我梅花真人范文泰何等人物,絕不打逛語。”
梅清看了看手上的小鼎,臉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這鼎,拿去便是。只是這般巧取豪奪,天道有常,非是美事。”
說罷,梅清輕輕一擲,竟然就這般輕巧巧地將那鼎扔了過來。
梅清此舉,不只范文泰沒有想到,就是一邊的陶仲文,也是面露驚訝之色。
范文泰伸手接住,面上表情陰晴不定。略一思量,隨即左手連翻,道道符文如亂花齊舞,連連打在鼎身上。待他用神念查探再三,終於確信其中梅清沒有絲毫的封印,也沒有任何手腳後,面上表情從不敢相信瞬間變得狂喜,兩眼之中精光暴射,發出了一陣驚喜至極的狂笑來。
而一邊的陶仲文面上訝異的表情更甚。原本他也與范文泰一樣,認為梅清定然是在玩弄什麽陰謀詭計。想以此鼎誘惑范文泰上當。但見范文泰查探無余,又見其數道符文已經將鼎控得嚴嚴實實,心中不由一沉,暗自猜想難道梅清真是屈服了不成?再想到剛才范文泰說到要以自己元神祭鼎,面上絕望神色,不由自主的便露了出來。
范文泰如顛似狂,笑個不停,口中叫道:“好!好!這一回,我元神合入此鼎。我看天下,還有誰能動我分毫!太上之仙,元始上精,靈符神杖,威製百冥。與我俱滅,與我俱生,萬劫之後,以代我形。令行!”
便見他手上數道奇異的法器,四下散開,團團護在鼎身周圍。兩手急轉,一張金色小符滴溜溜地飛將出來,瞬間擴大數倍,在半空中映出幾道似篆似籀的巨大符文,交織往複,結成一道奇異的法陣來。
范文泰身形一動不動,雙手將鼎緩緩舉起至與額相平,口中喝道:“天門地阱,紫戶玄宮。敕!”
便見他頭頂上忽然一陣波動,一個金色小人乍然現於頭頂。
那小人的形象,卻與現在路澤有的外形大異,長眉瘦臉,兩眼深陷,身上一絲不掛。口中卻發出蒼老的聲音道:“哈哈,便是此時!疾!”
說罷,將身一搖,便投入到鼎中去了。
隻聞鼎中發出一聲如嬰兒啼哭般的嚎淘之聲,隨即金鳴玉嘯之聲大作,道道或青或白的光芒衝天而起,一道狂風從鼎口處似長龍經天般騰然而出,原本在鼎周圍護持的法器與金符也同時光華流轉,發出道道狂燥的真元與靈氣,攪得周邊氣霧蒙蒙,五彩變幻。
如此足有半柱香的時分,才見那霧氣漸漸消去,數件法器也都安靜下來,原來五彩閃動的鼎身也變得黑黝黝的毫無光澤,風息氣定,隻聞一聲清嘯自鼎中綿綿而出,如鳴金振玉,清越動人。
聞得這聲清嘯,陶仲文面上絕望之色大作,一咬牙,忽然手指一翻,一件五朵梅花形的玉佩突然飛了出來,口中喝道:“景為吾解,神升上清。疾!”
便見那朵玉梅花,忽然旋轉起來,如風馳電閃,自陶仲文頸間掠過。隻聞嗆然一聲,陶仲文頭顱衝天而起,一道白蒙蒙的光自斷頸處如
流星經空般飛出,便向外疾飛而去。
空中寶鼎中忽然發出一聲不屑地清笑,隨即便發出“嗡”地一聲,便向著陶仲文逃走的元神追了過去。
只是才行數尺,便見那鼎突然凝於半空之中,一動不動。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為什麽?”鼎中突然暴發出一聲狂吼,范文泰聲音連連怒叫道:“張留孫,你搞的什麽鬼?不可能, 這不可能,鼎已經被我煉化,怎麽會不聽我的指揮?啊……”
范文泰突然發出一聲怪叫,便見那鼎身突然在原地旋轉起來,伴著范文泰連連怪叫聲,鼎身上不斷浮現出片片奇異的字形來。
突然,鼎口上現出一個黑色霧團,范文泰的元神從中伸頭出來,兩隻手掌舉起,不斷地左右揮舞,想從鼎中掙脫而出。只是條條黑氣如長蛇巨蔓,不斷地從鼎中彈出,迅速地一道道纏在范文泰的元神之上,將他從上到下地包裹起來。再過片刻,范文泰已經被包成一團黑乎乎的圓球,漸漸地拉回鼎內,聲音也漸漸變弱,直至無聲無息。
只是陶仲文外逃的元神卻無暇顧及這一幕。他本是見事無可違,為免被祭鼎,這才趁著范文泰才得鼎狂喜之時,覓得一線機會,咬牙兵解,想將元神逃出。不想此地被范文泰設下法陣,專是為困元神之用。因此才逃出數步,便覺得重如山嶽壓頂,四下狂風如刀,心中大駭。
只可惜他隻以元神出逃,事先又毫無準備,哪裡抵擋得法陣侵蝕。驚慌失措下,左躲右閃,堅持片刻,終於躲不過四下刀風,在一陣磣人的慘叫聲中,被分割得片片碎裂,瞬時魂飛魄散。
梅清面上無喜無悲,只是看著又回到手中的小鼎歎道:“你隻知世上有此寶鼎,卻不知這隻子鼎,乃是母鼎所孕。現下母鼎在我體中,你卻將元神合入子鼎,豈非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