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亥時,天空中一片漆黑。潞州城頭的光線昏暗,這裡與平常沒什麽兩樣。唯有尋常的表象下才能隱藏不尋常的籌劃。
城中心,火把照亮了殘敗的街道。為了修補被清兵炮火轟擊毀壞的城牆,潞州城內的房子已經被拆的七七八八。
“諸位統領,我們因為共同的願望聚集在一起。現在我們又要因生存而分離。無論我們到了哪裡,無論我們是生是死,請諸位莫要忘了我們因何而聚,因何而散。誓抗清虜,雖死不惜。”
金小鼎一番陳詞,慷慨激揚,他是義軍的順天倡義大元帥,名字聽起來極有氣勢,其實不過是大將軍帳下一小卒。
“誓抗清虜,雖死不息!”
郝陽友舉起鬼頭刀回應,一個院子裡三十多人,像被逼到絕境的狼群一樣哀鳴。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諸位好自為之,一定要活下去!”金小鼎用手中細劍輕輕撞擊郝陽友的鬼頭刀。
清脆的聲響,猶如玉碎。
郝陽友不是他順從的部下,此番分離後,他在往晉南的義軍中將說一不二。他讓郝陽友去當到吳三桂的靶子,但他並不希望郝陽友真的被追到絕境,因為他們是同伴,因為他們並肩作戰過。
“出發吧!”
火把依次離開知府衙門大院。
空中突然掉下了無數晶瑩剔透的碎粒,反射著火把通紅的光芒。
“下雪了啊!”金小鼎伸出手,如芝麻粒大的碎雪落在他的手掌心,他拍拍手,雪粒太小,還沒等掉落下便在他掌心化作一灘清水。
細劍刺破雪幕,他低吼一聲:“突圍!”
潞州城內各部兵馬如融化的鐵流在尋找突破的缺口。東門率先打開,郝陽友第一個跨出去。
“衝啊!”
衣衫襤褸的義軍撲向東面巨大的陰影,那裡有樹木叢林,有懸崖峭壁,還有無數條只有他們才清楚通往何處的小徑。
金小鼎按劍站在西門門口,後面洶湧的人群快要貼近他的脊梁。
“郝頭領都突出了!”身後傳來小聲的嘀咕。
堅持等了大約一刻鍾左右,金小鼎下令:“打開城門,隨我突圍。”
城門轟然打開,義軍本奔騰的流水衝向深不可測的黑暗。
東城先傳來廝殺聲,那是通往太行山的道路,吳三桂不會輕易縱虎歸山,在那邊的幾個路口都留有兵馬據守。
兩刻鍾左右,清兵大營的火把一片片點亮,騎兵拉住嘶鳴的戰馬,迅速的登上馬背。
義軍從東城突出不到一刻鍾,吳三桂得到消息。今夜寒冷,他燙了一壺酒喝完,還沒等鑽入棉被中休息,巡邏的遊擊將軍飛馬來中軍通報。
“明軍突圍了,明軍要逃!”
吳三桂大踏步走到門口,手碰到大帳的門口又縮了回去,轉身回到大帳中取了一件狐皮裘衣披在身上。
他走出大帳,三四個參將、遊擊被親兵攔在外面。東方火把通明,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飛速的移動。義軍的突圍就是逃跑,無組織無紀律,只要能逃入山裡,他們就撿回了一條命。
“下雪了啊!”吳三桂看見火把上方濃厚的霧氣,沉穩下令:“你們幾個迅速調集本營兵馬追擊,決不能讓那些人逃進太行山,要不然這個冬天有你們的罪受。”
沒有人願意在滴水成冰的天氣中攀爬太行山險峻的山峰,有可能在山裡跑一天,他們連個流賊的腳印也見不著。
“報!”遠處又有騎兵衝過來,“西城門也有明軍突圍!”
吳三桂轉過方向,西門的火把要比東門稀疏的多,他站在十幾裡外聽不見那邊的動靜,但看火把的數量估計人馬沒有從東城衝出去的多。
“報!南門外有明軍突圍!”
“報,北門外也有明軍突圍!”
潞州城四門如封閉的爐子炸開的四個缺口,唯有東邊的那個口最大。
出兵不急一時,吳三桂登高遠眺,查看軍情。十幾裡外的潞州城像是被炸開的火壇,無數條火蛇在向外遊動。東門的義軍氣勢最為旺盛,西門次之,南北兩門只有些稀疏的火把。
他思慮片刻,下令:“命北營和東營阻擊東門的明軍,西營的兵馬守住路口,其余兒郎隨我攻城!”
只有太行山才能是義軍的藏身之所,否則這些流賊無論逃到哪裡也逃不掉他關寧鐵騎的追擊。他不知道城內義軍是有意識的突圍還是發生了什麽不為人知的勾當,當下趁亂取下潞州城才是最關鍵的事。
天氣寒冷,多數清兵本已歇息,接到命令後迅速換甲、列隊,最快的也要超過一刻鍾才能出營。
鐵騎撞擊地面,發出令人心悸的轟動聲。關寧鐵騎的最快整隊,頂著細小的飛雪粒殺向潞州城東。這正是金小鼎最擔心的東西,無論是東城門還是西城門,只要被這種騎兵,突圍十有**會演變成一場大潰敗。
潞州城周邊的黑暗中傳來廝殺聲漸漸密集。
“哐哐哐!”
“嘭嘭嘭!”
“轟轟轟!“
西城外傳來巨大的的轟鳴聲,幾千人在清兵西營門外敲鑼打鼓,胡亂放鳥銃和**。響聲在黑夜中格外顯眼,從遠處看上去像義軍正在攻打西營大門。
在這些響聲的掩護下,從西門衝出的義軍折返殺向南門的路口。幾萬人快要把路口都堵住了,金小鼎扯著嗓子歇斯底裡的喊叫,指向南方的黑洞洞的山嶺,“殺過去,衝過去,踏破清營!”
從西城出門的義軍,唯他馬首是瞻。
後人擠前人,前人撒開腿。大軍出城西五六裡地殺到清虜大營門前,為數不多的鳥銃手衝在最前面。最初的半個時辰很順利,他們突入清虜兵營,殺死正在穿戴衣服的清兵,奪取那人的盔甲和兵器。
他們離前方黑暗中的陰影越來越近,攔截在前面的士卒也越來越厚。
“殺過去!”金小鼎揮舞長劍,他不會戰鬥在最前線,但他離最血腥的戰場不會很遠。持有鐵製兵器的義軍在最前方,拿著木棍跟在後面。
金小鼎不時伸出手掌,讓細小的雪粒落在掌心。
空氣中雪粒飄浮了一陣後又消失不見了。
今夜無雪!
“老天爺到底沒有拋棄我們!”金小鼎精神大振,鼓舞大軍:“向南,突圍!”
清虜兵分三路,一路往潞州城東,一路攻潞州城,前來攔截南城和西城門方向的兵馬最少。北方呼嘯,與義軍哀鳴呼應,他們終於衝破了阻截,漫無目的衝向前方,有無數人在黑暗中走散,不知逃向何處。
潞州城。
這裡很安靜。
吳三桂策馬到東城門口,城頭仍然有燈火,就像還有士卒堅守在那裡。甲士架設雲梯爬上城頭,他們順著台階進入城內。
潞州城門早已被鐵炮轟破,裡面堆積亂七八糟的土石方。
“啊!”隔著一堵牆,吳三桂聽見城內傳來陣陣慘叫聲。
“裡面怎麽還有人!”吳三桂揮舞手臂,督促士卒殺入城內。
東城和西城外的廝殺漸漸遠去,他迫不及待的要攻入城內。雖然可能性已經極小了,但他還是在擔心那些突圍義軍被堵回來,那又是一場麻煩。
城內確實有慘叫和廝殺聲,因為城內還有些人,他們是城內原有的居民。他們的辮子都被義軍剪去了,有些人怕清兵殺入城內會屠城隨義軍一起走了。亂軍中不分敵我,不是相當順民就就能當順民。
清兵一入城內,見人變殺。吳三桂在城外聽的就是那些百姓的慘叫。
大約半個多時辰,終於有人清理完門口的阻塞,吳三桂催馬入城。火把的光線下,城內到處是死屍。
吳三桂一看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下令封刀。
信使不斷前來稟告東城和西城的戰事進展。郝陽友困獸猶鬥,竟然連續突破過清兵的攔截,不過關寧鐵騎已經追過去了。唯一讓他意外的是西門的明軍突圍的竟然如此順暢,看架勢實力不下於東城的大隊明軍。
不過晉南都是清廷的地盤,雖然有些山,但不像太行山那麽連綿,且有黃河天險攔住去路,明軍逃到那裡插翅難飛。
“來人,給攝政王報捷,本王已攻破了潞州城!”
“遵命!”
信使就待遠去,吳三桂又叫道:“回來!”
信使回頭, 吳三桂蹙著眉頭說:“說有兩股流賊殘部逃出城,一部逃入太行山中,另一部往晉南去了,本王為了斬草除根,不留下後患,正在督大軍追繳!”
“遵命!”
信使的身影隨著“得得”的馬蹄消失在黑暗中。
吳三桂相信多爾袞能猜到他的心思,雖然潞州的戰事結束了,但他不想到湖廣與翟哲死拚。他想回到四川了,如果翟哲出兵四川,他便可以理所當然的撤兵。
潞州城明亮起來,清兵依次入城。
幾十裡外,義軍被關寧騎兵穿插切割成小塊,終於有人受不了那黑甲和噴氣的戰馬帶來的壓力,跪倒在地。
“跑!”
郝陽友連頭也不回,他必須要在天明前逃入山中。有五萬人隨他從東城門突圍,現在他身邊只剩下了幾千人。大隊義軍已完全失散,好在他們都要往哪裡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