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聽轉變成慈祥長輩的大帥如同聊家常般,慢悠悠地說讓自己回家悔過,吳茗還以為聽錯,吃驚之下嘴巴張得幾乎能塞下隻拳頭。
什麽?一毛錢獎賞都沒撈到,反而要罰自己禁足家中半個月?這是在搞什麽名堂!再說,自己什麽時候又出城去狩獵了?明明是奮起自衛,協同官差捉拿暗殺自己的刺客好不好。
吳茗再怎麽好脾氣,這時也不免情緒激動,何況自己純粹是一枚受害者,從昨天開始一直擔驚受怕的,數次死裡逃生,又協助背嵬們對抗步跋子和擒生軍,功勞沒有,苦勞也得有啊!
劍眉一挑,吳茗忘記了這是何種場合,面對的是什麽人,剛要開口辯解,卻見嚴世方在旁連連擺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但你將敵軍追兵引至我方包圍內,致使對方被全殲,殊為破敵首功,這個功勞不可不獎。這樣吧,呆會打掃戰場後,任你挑選一件繳獲,免得旁人說老夫對娃娃小氣。嚴胡子,你還有什麽話說?”
劉耿統兵多年,眼光相當老辣,哪能看不見嚴世方在邊上擠眉弄眼,用意何為。於是又好氣又好笑地在最後揶揄了一句,可惜嚴世方臉皮極厚,嘿嘿乾笑著搔著胡須裝模作樣,就是不答話。
竟然給自己按這個名目的功勞?吳茗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了,猶豫著看了眼大帥,見後者神色和藹,不像是在開玩笑。心裡安穩了許多,當即跪拜謝恩,然後在嚴世方的引領下退出帥帳。
“茗娃子,曉不曉得剛才你差點犯下大錯,幸好那秦背嵬給你留下條後路,否則有那龐鬼子在裡面搗亂,大帥關你三個月怎麽辦。”剛一出來,吳茗就被嚴世方給拽到林子邊的無人處,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好說。
“背嵬來朔方的事兒最是保密,連俺之前都不曉得要帶大軍來這幹嘛。你娃子好運氣,竟在山裡撞到他們,而且還活著逃脫西夏追殺,運氣真是沒的說。”
吳茗老爹吳磐在選鋒營的時候,嚴世方便是他的直屬上司,兩人脾氣相投,幾與兄弟一般。這會兒拿吳茗當自家孩子,殷殷叮囑。
“既然大帥要你在家裡禁足半個月,你就老實點,別給你爹惹麻煩,這背嵬的事更不能亂說,記住沒!”
吳茗撓了撓了頭髮,心裡懊惱的無以複加。嚴伯父還說自己運氣好?幾次三番差點丟掉小命,至今是誰想暗害自己還搞不清楚呢。再說了,自己的甲胄和坐騎都埋在了不知名的雪谷裡,回去怎麽和老爹交待?
想起坐騎,相伴五六年的大青馬雖然傻不拉唧了點,可畢竟是海北牧場出欄的河曲良馬,自己對它也是有感情的。一想到它活生生地被凍死在雪坑裡,吳茗心情更是著惱。
對了!大帥讓自己去繳獲中隨意挑選一件,是不是可以多琢磨琢磨呢?
盔甲什麽的就算了,擒生軍那身牛皮綴鐵片的輕甲還真看不上眼,至於兵器更不用說,彎刀、角弓、套索,根本就不適合自己的路子。要不,乾脆去挑匹戰馬?
從黑鐵峽追到這裡,擒生軍們可是沒有絲毫放松,而且他們身為馬上民族,馬術自然精湛,這胯下所騎乘的戰馬,想必也差不到哪裡。一千多騎啊!即便最後能完好繳獲的只有一半,也是五百多匹,矮子裡面選瘸子,就不信挑不出匹良馬!
想法已定,便老老實實地跟著嚴世方後面,在一群親兵的簇擁下回到驃騎軍臨時營地。自有親兵打來熱水伺候,洗涮過後又吃了頓飽飯,就躺在嚴世方的帳篷裡安歇。
身心疲憊,吳茗這一覺睡得極死。再醒來時已近黃昏,帳外巡邏戒備的親兵聽到動靜進來查看,見吳茗已醒,便提起剛才有都督府護衛前來,說是奉秦將軍命令,請吳少爺至紅崖子頂一敘。
秦將軍?紅崖子頂?
是栓子,他約自己到紅崖子頂見面,是要和自己告別嗎?
問清方向,吳茗獨自來到剛才還激烈鏖戰的雪原,遠遠地便看見一座不高的荒丘上,有一灰色身影佇立雪中,映襯著漸落的斜陽,說不出的孤寂。
踩踏著積雪,發出吱嘎吱嘎地聲響,吳茗爬到崖頂,沉默地站在栓子身邊,放目遠眺。但見落日余暉下,選鋒營的重甲騎士們已經集結到一起,正在仆從的幫助下卸掉甲胄,治療戰傷。而遊奕精騎們則驅趕著俘虜搬運屍體打掃戰場。
大戰……準確來說是屠殺過後的戰場竟如此慘烈,早已看不出原本雪覆大地的模樣,黑色泥汙和紅色血漿混纏在一起,濃重的血腥味直撲鼻端。
四處都是殘屍斷肢,尚能行動的敵兵掙扎爬起,向看過來的勝利者們不斷磕頭,苦苦哀求一個奴隸的名分,來換取不被拋棄在這冰冷的雪原。
而經過一隊隊遊騎們初略探查,重傷垂死或者殘廢的傷號則失去存活價值,甚至連給他們一刀痛快都懶得費力氣,只是揮揮手,跟在後面等著表現的俘虜們便一擁而上,衣甲均被剝個乾淨,接著光溜溜地遺棄原地不顧,等待被凍僵後再行處置。
更遠處的戰場邊緣,聞著血腥味趕來的狼群越聚越多,淒厲嚎聲此起彼伏,似乎忍不住要衝來享受這頓難得的大餐。
一時間,呈現吳茗面前的便是這樣一種遍地哀鴻的場面,慘烈的氣氛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戰爭很殘酷,是嗎?”栓子喃喃低語了一句,像是詢問吳茗,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第一次上戰場廝殺,只知道跟在大夥身後不停的呐喊不停的奔跑,等結束後才發現刀上一滴血都沒沾到,褲子卻尿濕了。”
栓子盤腿坐了下來,自嘲地笑笑:“醜死了是吧。”用手拍拍身邊雪地,示意吳茗也坐下。“但我現在喜歡上割斷敵人的脖頸時,熱騰騰的鮮血從喉嚨中咕嚕嚕冒出的那種聲音。是不是很變態?”
“老鐵、崔頭、伢子,還有許多沒能回來的兄弟,他們都是久歷沙場,每個人手裡不知廢了多少條性命。你猜他們臨死那一霎那,會不會怕?”
看著吳茗蒼白無神的面龐,栓子一字一頓地吐出:“他們害怕。”“包括我,看到箭雨罩過來的時候, 我怕的不得了、因為,我不想做雪原上的凍屍,更不想被狼群們撕碎,任憑肝髒腸肺灑落異國他鄉。但害怕又有什麽用?轉身逃走還是跪地求饒?“
“所以,我們只能向前,咬牙向前衝,拚著最後一口氣,殺掉敵人,救活自己!“
栓子有些激動,急促氣喘了幾下,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賀蘭山脈,有淚珠悄然滑下。
軍中向有撮土為墳的習俗,栓子兩手劃拉出個雪堆,面朝賀蘭山方向重重叩了個頭。然後轉向吳茗,低沉道:“橫刀內所藏書信至關重要,緊要關頭,便是舍棄那孩子,也要把橫刀帶回來。在雪谷裡,老鐵將那把橫刀送給你防身,便是把生存的希望給了你。“
“你年輕,心存熱血,熱愛家國,又是涪王和武康侯的後代,相信你成長為馬上萬人敵後,定能保得大宋百姓一時平安,比我們這些只知道廝殺的粗漢更有未來。所以,你必須比我們活得長久,別怨老鐵。“
明白吳茗心中的芥蒂,栓子將當時幾人的決策簡單解釋了下,然後不等吳茗有什麽反應,站起身抖抖褲腳的殘雪,笑道:“天黑我就得走了,大帥派人護送直接回臨安,咱們就此別過,等來年武舉大考,一定要去找我,到時咱們兄弟再一醉方休。”
重重拍了下對方的肩頭,看著眼前的熱血少年,栓子恢復了一貫的堅毅沉穩,“兄弟再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