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德格的辦公室面積不大,除了一張辦公桌和書櫃之外,就是臨窗用來招待客人所用的一組沙發,牆上懸掛的一幅華盛頓的肖像畫,再有便是一把顯眼的馬刀――畢德格來華之前是騎兵的身份。領事館工作人員很快給兩人端上了咖啡,畢德格笑言:“領事館經費有限,這咖啡的味道可能要略微差些了……”
“咖啡的味道差些也無所謂,不過令我擔心的是租界區的處境……”王伯良對咖啡確實沒有什麽講究,在美國時他所寄居的諾索布夫人對咖啡烹製極為精通,與記憶中的諾索布夫人所烹製的咖啡相比,領事館的咖啡可就慘不忍睹了。
“呵呵,中國人有句古話‘見微知著’果然誠不欺我!”畢德格應道:“王先生在合眾國生活多年也知道國內的經濟並不理想,合眾國政府雖然有租界區卻沒有能力打理租界區的市政管理,其實國內正在計劃放棄美國在天津的租界區,當然這是有一定條件的,此事已經報知李相國,就等待雙方進一步的談判磋商……”
王伯良聽後頓時愣了一下,他還真沒想到天津美租界還有這樣的段子,不過仔細回想一下便覺得這件事多半是莫名其妙的黃湯了――後世鼎鼎大名的北京人頭骨化石就是與美租界兵營有關聯的,這說明至少在二戰時美國在天津還是有租界的,至少還是對租界區有很大的話語權。當然他眼睛看到的美租界現狀結合畢德格所說的,美國政府放棄天津租界的可能性也是很高的應該不是什麽圈套,當然美國政府肯定要在這個問題上做做文章不能就這麽便宜了清政府。
作為一個中國人自然對租界問題持厭惡的態度,這點上王伯良比後世的憤青態度沒什麽兩樣,但是這不是在後世網絡壇子上指點江山,面對強大的對手就算心中有一百個不願意他也必須捏著鼻子認了。不過美國政府能夠有條件放棄租界那確實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毫不作為錯過了那真是要遭雷劈的。
“市政建設與管理是租界區繁榮發展的基礎,若無此基礎就不能吸引客商進駐。我在美國生活多年也曾遊學歐洲,在我看來美國的工業實力並不遜色於歐洲各國,為何在兩國之間的經貿上會相差如此之大?尤其是在天津這樣重要的北方城市,在我看來理應獲得與上海和廣州同等重視的地位……”
畢德格笑著搖搖頭:“對於外交官而言最為無奈的是必須要聽從萬裡之外對當地情況毫不了解的國會的命令,況且在清國問題上,國內更多的主張是跟隨英法的對華政策。就我個人而言跟隨他國的外交政策是極其錯誤的,尤其是英法對華外交政策我並不讚同,這並不符合合眾國的利益……”
“坦率而言,合眾國與英吉利和法蘭西是完全不同的,這不僅是國內政治體制上的不同,在國際生存環境中亦是如此。就我個人的遊歷觀察來看,合眾國的工業發展極其迅猛,如果以這個速度發展下去,不出二十年必將超過英吉利帝國,而合眾國卻沒有英吉利與法蘭西那樣遍布全世界的殖民地,這就意味著合眾國工業機器將會面臨原材料與銷售市場的雙重困境……如果說幾年前合眾國國內所爆發的經濟領域困境是因為政府的一些錯誤決定而引發,那麽當合眾國工業發展到一個全新高度的時候,原材料與市場的限制將會把合眾國推向另外一個深淵,這是我們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
畢德格沉默了一陣說道:“也許我留在清國的時間太長了,
對於國內和國際上的事情還停留在過去,至少我個人的一些認知已經落後於現在局勢的發展……作為一個合眾國公民或是一個合眾國外交官,盡管對你做出的判斷感到非常悲觀,但仍要感謝你……” “美利堅合眾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度,盡管兩國之間隔著寬廣的太平洋,但遙遠的距離並不能妨礙兩國之間友好關系的發展。對於偉大的合眾國的好感並不是僅僅出於我個人在貴國長期的生活學習,也是對貴國政府以及如您和蒲安臣先生這樣對清國抱有極大好感與真誠幫助的外交人員的感動……事實上您尚且不用如此悲觀,偉大的合眾國並不缺乏卓越之士,現在看來他們已經意識到未來將要面臨的困難並且正在為之努力,就像現在貴國政府正準備放棄天津租界一樣,盡管是有條件放棄,但這在道義上、政治上都體現了貴國的偉大之處……”
畢德格點了點頭,他清楚王伯良重點提出了蒲安臣的含義,正是因為蒲安臣的《蒲安臣條約》才成就了留美幼童,而且蒲安臣本人對華的友好態度甚至得到了清廷自身的認同――至少清廷中的開明派系對蒲安臣是抱有很大的好感,這從蒲安臣在卸任美國駐華公使之後成為清廷第一次派團出使各國的首任全權使節便可得知。可惜蒲安臣在代表清廷出使俄國的時候病倒,最終死於聖彼得堡,終年才五十歲,若是平心而論他確實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王先生,雖然合眾國國會內對於放棄在天津的租界討論的熱度日增,但這終究尚未形成最後的決定,我個人認為這需要貴國政府要做出積極的態度促使這一有利於貴國也同樣有利於維護合眾國形象的決定早日出爐……坦率的說,我早已在一個多月前便將這個消息告知李相國,但非常遺憾的是不知為何李相國並未采取任何行動,也許這也是因為合眾國國會並沒有形成正式的外交決議所致……”畢德格皺了皺眉頭:“不過前天在總署見到王先生之後,我個人倒是有個想法,這也是因為王先生在合眾國的名聲讓我想到你可以去做一些嘗試……”
“昔日遠渡重洋異域求學,為的便是學得一身本事以報國恩,但有所為國盡力之處即便最終是徒勞之舉亦會全力以赴,伯良多謝先生指路!”王伯良起身鄭重行禮說道。
畢德格站起身來扶住王伯良的雙肩笑著說道:“我真是有些嫉妒李相國手下有你這樣的人才,聽說李相國任命你為親衛營管帶?隻不過從我個人來看,最適合你施展才能的領域還是外交領域,而貴國政府目前最缺乏的恰恰正是你這樣精通國際關系的人才……”
“謝謝您的誇獎,不過我更喜歡軍事領域,我在美國的同學們有很多人對國際關系非常感興趣,其造詣並不遜色於我。在回國之前我與幾名同學通信過,他們當中若是順利的話明年就會有幾人完成大學學業,到時他們回國後自會在相關領域為祖國做出自己的貢獻,而我是同學中唯一學習軍事方面的留學生,若是改行的話那未免太過可惜……”
“呵呵!”畢德格聽後笑著應道:“你說的應該是梁敦彥吧,我記得幾年前接到國內同事的來信,他從報紙上看到過一篇梁敦彥在畢業典禮上關於俄土戰爭的演講,這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演講,我的同事對此讚不絕口……”
“不僅僅是梁敦彥,還有蔡紹基,盡管後來我去了德意志帝國,但我們之間的通信並沒有因此而中斷,從他們的來信中我堅信他們會成為未來一些領域的開拓者,他們都是最頂尖的人才……”王伯良頗為驕傲的說道。
“是的,你的同學中真的是人才濟濟,不過他們現在也面臨著諸多困難,並不是所有的留學生都有你這樣的智慧。”畢德格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頭:“論對現代科學知識的學習我相信他們絕對是優秀的,但是學識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在貴國生活工作很長時間以我的經驗來看,如何處世才是最重要的,剛走出校門的他們也許能夠在合眾國生活的很好,而在貴國恕我直言他們要走的路還很漫長……”
王伯良聽後沉默不語,畢德格雖是個外國人但他在中國很長時間,尤其是為李鴻章這樣處於政治頂尖層次的人物長期服務,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已經不單單是“中國通”這麽簡單了。畢德格的話雖然有些悲觀,但王伯良卻是十分認同的,畢竟他是後世穿越而來對自己的未來和生存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不說留美幼童自幼在美國生活學習,一身的“美國味”不為現在中國環境所容,就是他們的留學生身份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大阻礙――不說食古不化的保守派,就連陳蘭彬都要容不下他們,至少陳蘭彬以翰林出身還肯出洋,他們的身份為自己造就了“天然的政敵”。
畢德格見王伯良沉默不語自然清楚其中緣由,用手拍拍這位令他非常欣賞的年輕人說道:“我為李相國服務多年,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現在對尚在合眾國學習的留學生已經動搖了,這並不能歸咎於李相國的不堅定,而是他的政敵給他長時間的施加強有力的攻擊,尤其是在合眾國的留學監督倒戈讓他非常無奈……”
王伯良擺擺手說道:“這並不是李相國或是留學監督的問題……”
“以一個‘洋人’的視角來看,你的同學在任何方面的表現都是堪稱青年的典范,但是在深悉貴國政治環境的人的眼中,他們在很多方面都犯下了嚴重的錯誤,這已經上升到道德和對國家的忠誠的高度……”
“謝謝您的忠告,我也曾為此做出過努力,遺憾的是我終究是離他們太遠了。最近發生的留學生剪辮子事件是非常嚴重的,雖然我對他們的行為很理解,但面對李相國的詢問我依舊主張召回容揆和譚耀勳兩人……”
畢德格聽後不禁啞然,隨即有些氣憤的說道:“可是這兩名留學生的學業卻因為你的建議而中止,你不覺得羞愧麽?”
“這是一件令人非常無奈的事件,您應該清楚這一事件在國內的影響程度,暫且不說朝廷對此事件的態度,就是李相國個人的性格,您認為此事還有回旋的余地麽?正因為我是他們的同學,也深深的理解並且同情他們,所以才會如此建議李相國不要有任何猶豫將這兩名同學召回,因為他們的個人行為已經威脅到整個一百多名尚在學習中的留學生,若不立刻采取斷然措施,政府將所有留學生召回都是很有可能的!”
畢德格頹然:“這對容揆和譚耀勳而言卻是非常不公平的……”
“他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若是不召回他們兩人就是對其余一百多人的殘忍!”王伯良站起來激動的揮舞自己的雙臂:“我在離開合眾國之前就曾特意叮囑過他們一定要注意一些事情,並且在每一次書信往來中也都特意強調過,但他們的行為正將所有人一步步的推向深淵!”
王伯良激動的神情和揮舞的雙臂讓畢德格感到驚訝,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對於容揆和譚耀勳這兩人真是讓他有些無奈,他冷靜下來之後說道:“這一次拜訪您其實也是希望得到您的幫助,我不知道我的政府是否發出了召回命令,不過至少等待他們兩人的命運絕對是召回的,我希望您能夠幫助他們……”
“哦?”畢德格疑惑的問道:“難道你想讓他們逃亡麽?”
“不!”王伯良解釋道:“如果他們兩人選擇在合眾國的途中逃走依舊會造成很大的麻煩,這會連累其余在合眾國的留學生……我的計劃是等他們被解送回國之後,過上幾個月,最遲不會超過一年的時間再偷偷的將他們送回合眾國完成學業,這樣可以將此事件的影響降低到最小。其中我來負責他們的全部費用,包括回到合眾國的教育與生活費用,涉及到金錢的問題我都可以幫助他們解決,但是他們在合眾國的學籍問題我卻無能為力,我希望您能夠想辦法保留他們的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