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中王伯良表示了對法國近五年來所采取的擴張政策的擔憂,事實上他在兩年前剛到德意志留學時正值柏林會議召開,他便寫了一系列的評論文章發表在《紐約時報》上,其中便有對法蘭西的未來預測——他所“推崇的偶像”俾斯麥用突尼斯換取普法戰爭中戰敗的法蘭西對德意志仇恨的平複是“極其錯誤的想法”,“十個突尼斯也無法打消法蘭西對洛林的幻想”,更為糟糕的是這次會議為“法蘭西的擴張主義松開了韁繩”,法蘭西必然會在全世界的版圖上改變其自戰敗以來的縮守政策,將會越來越積極的謀求更多的利益……
王伯良肯定海斯總統絕對不會忘記當年那些外交評論文章,因為不久後合眾國便在巴拿馬運河問題上被法國人挖了牆角。基本上當年所預測的一切都按照王伯良的文章在發生,法國人在美洲謀求巴拿馬運河,並且看上去已經得手;非洲謀求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而在亞洲他們並不遮掩自己對越南的貪婪。在王伯良的所有建議中,他最終更為突出的建議便是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應該采取所有必要措施,將巴拿馬從那個所謂的新格拉納達共和國的統治下解放出來,這樣才能“在根源上斬斷法蘭西共和國一切不合常理思維的貪婪……”如果美利堅合眾國不這麽做,則有很大可能使得法蘭西采取同樣的行動,但那時的巴拿馬必然是類似於突尼斯那樣置於法蘭西保護之下的國家,一切都無法挽回……
其實這條似乎有些危言聳聽的策略也是王伯良無奈的選擇,李鴻章對於備戰迎接法國的威脅並不熱心,甚至這個老家夥似乎還有些熱切的期待,以至於王伯良甚至暗自揣測一旦清法開站,最先被打擊的便是老李的政敵,就如同甲午戰爭中北洋集團孤軍對抗日本的翻版——在這個問題上老李似乎忘記了“風水輪流轉”這個經典詞匯。
最好的結果便是海斯總統動用美國的力量直接把巴拿馬給獨立了,由此加劇美法之間的矛盾,使得法國在此問題上陷入兩難的尷尬局面,當然若是雙方能夠乾一場則是最完美不過了,這樣法國肯定無暇顧及越南。只是連王伯良自己都覺得不可能獲得成功,這便是自身不夠強壯的後果,再完美的方案也需要武力為後盾,否則只能看別人的眼色去行事。
李鴻章的小算盤雖然讓王伯良很受傷,不過倒是有一點老李對他的態度明顯好轉,甚至還親自到軍營中校閱了一番親衛營,諸如各個軍事科目一一查驗。當然這中間最讓老李滿意的便是隊列檢閱和射擊,分列式隊列讓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而射擊表演則讓更多的人目瞪口呆——老李可不是自己來的,不僅帶來了淮軍系統天津鎮總兵“盛字營”的周盛傳,還有一堆洋人。
經過王伯良嚴苛訓練的親兵們打拳頭大小的石頭肯定還是不行,但是對於他們而言十槍命中四五槍的百米外的西瓜卻不是什麽難事——雖然加大了實彈訓練量,但他們想要在射擊技術上再次突破這就需要時間的積累了,王伯良也有過這種經歷,畢竟黑火藥子彈和目前所使用的步槍彈道性能很差。步槍射擊技術幾乎是每個國家陸軍都要重點強調的科目,不過王伯良卻將其重要性提高了新的程度,他並未上過戰場卻知道一個狙擊手在戰場上的可怕作用——在這個機槍性能差勁,還沒有迫擊炮的時代,狙擊手簡直就是軍人的噩夢。
諸如在山地行軍過程中被大量狙擊手埋伏,
那後果極為嚴重,除了用人海戰術推過去之外沒有第二種選擇,關鍵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無視周遭不斷被爆頭的景象。以他所見的清軍素質而言,指望他們采取積極主動的進攻是不靠譜的,他所知道的甲午戰爭陸地戰場上清軍幾乎就沒有進攻過,能用精準的射擊技術加強防守他就滿足了。若是平常打靶訓練未必會造成什麽驚歎,王伯良為了增強“視覺效果”,特意又在靶場上擺上了西瓜。這群洋人個個手持望遠鏡,在看到槍響後西瓜碎裂的景象,脖子後面不禁涼颼颼的,稱讚起來就更加賣命了。不過場上只有李鴻章心中才清楚,這四批共二十四人射擊表演已經是王伯良所能夠拿出來的極限了,他手底下就這麽幾個人經過強化訓練,再多就沒有了,所以這個老狐狸也就見好就收主動要求結束這個環節的檢視,這多少也讓王伯良心中松了口氣。 雖然老李知道親衛營的實際情況,但依舊被隨性而來的各國洋人給吹噓的找不到北——這絕對不是敷衍,如此精準的射擊即便是在西方諸多強國的陸軍中也找不到幾支這樣的軍隊,洋鬼子不知道其中的貓膩,還以為整個親衛營七八百人個個都有這樣的射擊技術,於是他們被老李和王伯良成功的欺騙了。
在掌聲和恭維聲中,李鴻章心頭也按耐不住的想到:“如果親衛營個個都有如此槍法,這又是何等景象?若這樣的軍隊再多些,怕是洋鬼子再來心中也有底氣了吧……”
老李不是傻子,這麽多年的宦海生涯早就將他的心腸磨練的如同鐵石一般,他知道這樣軍隊的好處,但他絕對不會大規模推廣。他心中想著清楚著呢,一來是士兵這樣訓練其耗費絕對是高的嚇人,二來他手下的軍隊都已經如同朽木一般,即便有王伯良這樣的高手訓練也是無濟於事,除非他肯賦予王伯良生殺大權使其整頓軍隊,否則他硬是要整頓軍隊的下場無疑只有敗走麥城一條路。這也是李鴻章非常看重王伯良的一條難能可貴的品質,現在親衛營肯定不會對王伯良惟命是從,但他在親衛營卻是一個受歡迎的人物,訓練量比以前大了些從上到下卻對他並不排斥。李鴻章會賦予他這種權力麽?在第二次面見李鴻章之後,王伯良就已經非常清楚老李對此的態度了——沒有嚴重到極點的外部威脅下,在老李看來聽話比能力更重要。
這次近乎作秀的檢閱基本上是完美無缺的,整齊的軍容、優秀的士兵素質、精良的裝備……一切都很完美,李鴻章清楚王伯良的“補丁戰術”,不過卻因為來賓滾滾如潮的讚揚而感到得意。老李非常滿意便直接給了五千兩賞銀,平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有六七兩,就算親衛營是老李的心頭肉,如此大方的賞賜也是數年來所未見的。看著所有紅了眼的親衛營,王伯良卻輕飄飄的將分配方案下放到營官和哨官手中,不過他也要求給那二十六個親兵每人加十兩賞銀,其余的他並不做要求,這一下讓他得到了所有人的熱心支持,同時也讓一乾營官哨官陷入了爭吵之中。
老李帶著一群洋人滿意的走了,不過令王伯良非常意外的是天津鎮總兵,盛字營的老大周盛傳卻留下來希望能夠一起吃頓飯,王伯良聽後也不敢托大,立刻前往營門處去見周盛傳——盛字營就是由周盛傳和他的兄弟們創建的,當然他們也都是安徽子弟,跟著李鴻章的時間也是非常的早,屬於根紅苗正的哪一類。盛軍更是最初淮軍基本營頭之一,從太平天國到撚軍直至現在擔任拱衛京畿的重任,最重要的是淮軍到現在已經經歷過一些裁撤,但盛軍始終是規模最大的營頭,全軍近三十個滿編營。
天津和上海在中國的版圖上都是屬於異常年輕的城市,雖說兩個城市都是靠地理優勢短時間內迅速發展起來的,但是與上海以商業為中心起家不同,天津的政治軍事味道極為濃厚,以至於滲入到其骨子裡——因為王伯良前世就在天津生活過一段時間,一些地名諸如“站”、“營”、“營盤”、“操場”之類命名初時也不曾細想,但後來才知道凡是這樣命名的地方以前都是和軍隊有著密切的關聯。這中間最出名的怕是“小站”,因為袁世凱發家之本,近代史上鼎鼎有名的北洋派就是從“小站”走出來的,而“小站”就是盛軍屯兵所在,這個地名也是由盛軍兵勇叫出來並且為當地百姓所接受時間長了也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地名了。
周盛傳看上去約莫不到五十,也許是太平日子過久了,身體略微有些發福,或許是經歷戰爭的洗禮一身軍服穿在身上更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王伯良早就在酒桌上聽說過這位盛軍頭領,前世的時候因為盛軍由衛汝貴統帶在甲午戰爭的朝鮮戰場上出人意料的崩潰也讓他記住了這支淮軍分支,不過同鄉在酒桌上對周盛傳以及他的盛軍都是交口稱讚,想來盛軍戰鬥力打個折扣也不至於像甲午戰爭中表現的如此不堪。
當然對於盛軍從現在到甲午戰爭之間的小段子王伯良也知道兩三個,諸如衛汝貴行賄在周盛傳死後謀求盛軍頭領行賄李鴻章兒子的事情,這也是甲午戰爭中陸軍在戰場上的表現不堪到極點的緣故。對王伯良而言,這些段子屬於可信可不信之列,他前世生活的年代盛行“翻案風”,晚清這段歷史本來就是爭議非常大,正史野史所載不過是一個參考而已。不過這些段子於他最有用處的便是得知眼前這位手中正拿著一本他寫的文稿閱讀的周盛傳很可能命不久矣——酒桌上的同僚就算再不靠譜,以盛軍在朝鮮戰場的表現戰鬥力也不會削弱的如此厲害,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衛汝貴統帶盛軍時間太長,長的可以將一支原本看上去不錯的軍隊帶到散兵遊勇的地步。畢竟甲午戰爭的日本陸軍也只能算的上是“少年”時代,遠不如抗日戰爭初期的陸軍素質,即便是這樣一支少年版的日本陸軍在朝鮮戰場上的陣亡數量之低也只能說明清國軍隊之無能。
“屬下見過周大人!”見周盛傳看書入神,王伯良還是出聲打斷。畢竟這裡是他的書房,他從歐美購進的上萬冊圖書都存放在這裡,還有他寫的各種文稿,雖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犯禁的文字, 卻也不適合外人在這裡,他心中已經開始盤算要好好給自己的親兵上一課了,不然什麽人都帶到自己的書房裡,那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周盛傳抬起頭看著躬身打千的王伯良笑著放下手中的文稿說道:“心田不必多禮,你我互不統屬又何來‘屬下’之說?況且我們都是同鄉,聽聞親衛營中都以兄弟相稱,你若不嫌可叫我聲老哥!”
“周大人笑話了!中堂大人前幾日招我過去就是批了我一頓,說我治軍不嚴上下沒有尊卑……”
“我倒是覺得這樣挺好,若非如此你如何駕馭的了親衛營中這群驕兵悍將?”周盛傳聽後擺擺手笑著說道:“早就聽聞軍中來了位高才,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早知如此我當向中堂大人要人到我盛軍中來……”
“周大人謬讚了!其實我自學成歸來朝廷還沒個說法,中堂大人也是憐惜暫時安置於親衛營,所學尚且還不荒廢……”
周盛傳點點頭,他手下便有最早的陸軍留學生查連標,對於留學生不管是學文還是學武的,朝廷內部都是有很大分歧的,更何況王伯良他們這批最早的留美幼童在海外犯事也多,李鴻章的政敵們沒少拿留美幼童的一些事情進行攻擊。王伯良回國也有好幾個月了,朝廷到現在都沒給個說法,別說當年所許諾的任用,就是連最基本的“官生”身份也鬧得不可開交,李鴻章把他安置在親衛營而不是放在其他營軍中也是出於此方面的考慮,這些周盛傳多少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