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此書後周某所獲良多欲罷不能,聽聞此書共分五冊周某尚缺兩冊,心癢難耐之下隻好冒昧上門求書來了……”周馥笑著說道。
“先生過獎了,晚生早就聽聞先生大名隻恨無緣得見,此書能夠入得先生法眼也讓晚生欣喜萬分!書稿在晚生手中尚存一份先生大可拿去審閱,能得先生指點亦是晚生的福分,只是原稿有些凌亂不整望先生不要見笑……”這個年頭可不想後世那樣方便,幾十萬字的書稿說不得就是作者手中也只有一份,好在王伯良覺得自己的原稿有些凌亂,在交付書稿前就雇人工整的謄抄了一份寄送上海,否則他就算有心結交周馥也拿不出來。
周馥接過最後兩冊手稿略微翻看了一下,雖然上面圈圈點點標滿了各種注釋,但滿紙的蠅頭小楷工整利落:“心田倒是練了一手好字,想來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晚生留洋時幸得監督荔秋先生多加指點,後雖前往德意志帝國學習軍事亦不敢忘其訓誡,平素無事時每天總是要練上幾張,幾年下來勉強算是不礙人眼……”王伯良謙遜的說道。
“呵呵,不礙人眼?過謙了,看得出來平素你是下了不少功夫的,這館閣體可不是誰都能寫好的!看這字,心田可是有意科舉?”周馥略微遲疑的問了一句。
王伯良不知道周馥一生的轉折點便是他的一筆好字,正是因為他的書法好才在多次應試名落孫山後卻被招到淮軍中做一名文書,後更得李鴻章的賞識才走到今天的。周馥的科舉仕宦之路雖然沒有走下去,但卻不乏眼光,當今名士平日對書法並不下苦功練習,愛耍的便是名士派頭,酬唱往還都是淡若無痕的行草,這樣的名士風流到了科場上絕對是死路一條,真正能夠科場折桂的暫且不論文采如何,但這卷子絕對都是一水的館閣體。也正是因為王伯良的書稿筆力頗見功底,周馥才有此疑問,按理說像王伯良這樣的出身很難想象他再去考科舉,起點固然是高了,但總歸是沒有從小接受系統的訓練的。
“晚生留洋時便早就想好的,早些年晚生嘗讀《校邠廬抗議》一書有‘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之言頗有感觸,曾與荔秋先生論及此事,晚生遂決定歸國之後定要嘗試一番,縱使科場不暢至少自己也不失中學之本……晚生年紀尚輕,年輕人多學些東西終歸是沒有什麽錯的,只是在花旗國的時候晚生尚可請教荔秋先生,去了德意志帝國之後就只能靠書信了,前些日子晚生拜見中堂大人之時也曾想請中堂大人代為引薦位老師來指點晚生,可現在都沒個消息……”
周馥聽後笑了笑,王伯良的心思他也算明了了幾分,雖然他對王伯良打算考科舉的期望值並不看好,但正如王伯良所言的那般,年輕人理應多讀書多學習無論如何這不是錯誤。說起科舉這也算是周馥心中的一塊遺憾,早年科場不順後跟隨李鴻章,這麽多年下來他自己這份科舉心早就淡漠了,走科舉之路除了學問要過關之外更要有基礎支持,王伯良有份軍職在身銀子的來路自然是不愁的,看這年輕人有份上進心不管怎麽樣他還是非常欣賞的。不過王伯良言語之中有拜師之意,周馥心中也是尚存一些疑慮,這事可以暫且放下看看自己的恩主是如何想的再作答覆也不遲。
“中堂大人日理萬機,有些疏忽亦是難免,心田切不可心存怨望,
這事周某暫且記下,過幾日面見中堂之時自會提及,中堂大人樂於提攜後輩定會為心田尋得良師……” 見周馥婉拒自己的請求,王伯良也就暫且按下不提,他也明白像周馥這樣的人可能會因為幾本書欣賞自己的才華卻絕對不可能信任自己。這個時代拜師可不是一件小事,如同陳蘭彬與他之間的關系便可以看得出來,他在美國留學之時可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去接近陳蘭彬才得到其認可的,兩人即便到現在也是保持著非常緊密的聯系。他所知道的歷史並沒有提及周馥這個人,不過從側面的了解他也可以預料一番,只要周馥活的時間夠長,作為李鴻章的心腹又同為皖人必可飛黃騰達不可限量,就是不知道周馥最後能夠走到哪一步了。
王伯良笑著拱手說道:“這就有勞先生了!”
畢竟周馥來見王伯良一來欣賞其才華,二來也是對《德意志帝國五十年》書中的一些問題希望能夠得到圓滿的解答,周馥並沒有出過國,他的同僚中有出國的,但歸國之後與之交談卻很少有什麽收獲,問一些問題大多是語焉不詳,反而讓自己更加迷惑。王伯良自幼留洋又都是在名校就讀,不僅現代科學知識基礎沒的說,對歐美社會的認知更是無人能及,更為難得的是他與美國的一些政要還有通信聯系,周馥與他交談不管是從任何話題都可以得到非常明確的解答,這不能不讓周馥心中更加高看他一眼。
不僅如此,更令周馥非常驚歎的是王伯良那些整齊碼放在書櫃中的手稿,這些書稿可不是一個小數量,一些用英文寫成的書稿是數年來王伯良在國外報紙刊物上所發表的各類文章,周馥不懂英文而這些書稿幾乎都是涉及西方列強之間的事務他也不太關心,他更為看重的是那些或是翻譯原書或是王伯良自己所著的書稿。這些書稿包羅萬象,他所關心的政治經濟自不必說,還有人文地理等諸多雜項,而這些都是王伯良在海外留學之時所編著,只是當時沒有這個條件送回國內出書而已,而現在則開始重新審閱慢慢刊行。
這麽多的書稿卻著實讓周馥感到驚歎了,不過在王伯良眼中也就是這麽一回事——這些書稿對他而言其實只要略微思考一番便可下筆萬言,屬於“無腦勞動”,他更多的是將練習毛筆字和寫書相互結合起來而已,相比之下他更看重書法上的進步。當然這些周馥可是不知情的,王伯良的美國同學都知道他勤於筆耕,但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拿著書來當練習書法,說出去怕是要嚇壞很多人。
“心田,這些書都是很不錯的,為什麽不全部付梓出書呢?如那《德意志帝國五十年》這樣的好書,完全可以一次全部出齊五冊,這樣也不用想周某這樣等待這麽長時間了……”
周馥在草草翻過一些書稿後便問道,眼下作為洋務派最強大的對手無疑是京師那些主要以言官構成的清流派。周馥早年只是一個單純心向科舉的讀書人,太平天國打破了他平靜的生活,隨後被李鴻章納入麾下為其報效自己的才能,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眼界才更加寬廣,作為讀書人他雖然憤於英法聯軍殺入京師火燒圓明園,但卻又不得主張借西洋現代軍隊來剿滅太平天國。昔年剿滅太平天國讓李鴻章和曾國藩這些中興之臣充分認識到了西方現代軍事的厲害,而掉頭髮展洋務也正是想讓大清帝國也能夠用現代武器武裝自己,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他實在是不想重溫當年那種矛盾的心情了,而王伯良的書稿讓他認識到可以讓更多的清國人來看清世界的情況,以外製內來讓更多的人覺得在各個方面促進現有情況改變的迫切性。
“晚生著書是有些自不量力,不過好在這些書都是介紹西洋各國的情況,所寫之處即便是晚生未曾親眼所見,但亦是有根有據皆可從西人的種種著述中所尋得,為此每本書後面還有大量的注釋以標明出處,這也是避免各種誤解……不過上海那邊的書局也不是對所有書都感興趣,這次晚上托人帶著書稿前往上海接洽出書事宜,除了先生所見到的之外,一多半的書稿都被退了回來,其實先生手中那本《德意志帝國五十年》還是晚生出資自費出版……”
周馥問及為什麽不全部出版書稿的時候,王伯良心中也感到頗為無奈,一來國內的出版行業還處於起步狀態,上海可以說是中國出版業無論在技術還是實力上都處於領先的地位,而且風氣也算是十分開放了,但即便如此上海的書局也非常明確的拒絕了《德意志帝國五十年》一次全部出齊的要求,甚至書局要求王伯良自費印刷出書以承擔風險。若是其他書稿王伯良也可以耐心等等,對這本書他可是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的,無奈之下他隻好自己掏腰包出版這本書,不過好在這本書一經面世就好評不斷,本來就是比較冷門的書居然買的非常火爆,這也讓王伯良小小的發了筆意外之財。
在聽過王伯良的解釋之後,周馥也不禁有些無語這種事情他從來未曾碰到過,以他的身份而言若是做出的著述絕大多數都是直接由別人甚至是朝廷直接安排出版發行根本用不著他來操心。像王伯良這樣從海外遊歷歸來寫遊記或是見聞之類文章的人也不在少數,如郭嵩燾的《使西紀程》與劉錫鴻的《英招私記》,這兩本分別是兩人作為大清帝國第一次外派常駐使節所寫的日記,在寄回國內後刊印數冊分交重要大臣閱覽甚至都未曾公開發行。郭嵩燾等人的遊歷日記爭議頗大到現在都未曾公開發行,但王伯良的書卻是不同,他只是以一個敘述者的身份來講述他所見過的一切並未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不同的人讀他的書所得到的結論都與讀書人自己的閱歷和見識相關,到底是何感想那只有讀書的人自己知道了,這樣的書也許會引起爭論但絕對不會給作者惹什麽麻煩。
“其實這也不能怪罪那些書商唯利是圖,人家敞開門來做生意自然是要賺錢的,晚生又非名宿大儒,出的書皆是講述西洋各國情況的內容,這些書也就是閑來無事者增長閱歷之用與科舉學問無半點關系, 想來書商印書也是頗有顧慮的。不過晚生也以為我大清朝所處環境實乃上千年未曾有過的局面,歷朝歷代縱有外患無非是鐵騎刀兵,中土正宗只需內修德政外勤軍事即可安然渡過危機。而今西洋器械大行其道火車輪船乃至電報等物皆可將相距萬裡之遙的兩地連通起來,更有犀利槍炮肆意妄為,我中土以無法用前朝所法來穩固根基……不管朝廷以何法來安邦定國,但知己知彼總是要做的,晚生的書雖不入流卻也可使更多的人明了西洋各國的情況,上海那邊的書局既然出書有種種麻煩,晚生打算在天津建一所印書局專門來印製這類書籍……其實晚生在臨回國之前購入萬余冊西洋各國書籍,內容也是多種多樣僅憑晚生一人翻譯所需時日也是長的讓人難以忍受,建一個書局再吸納那些精通洋文的人翻譯,也可讓晚生在此事上解脫不少……”
周馥聽後倒是連連點頭,他此時才知道王伯良居然在回國之前帶回這麽多西洋書籍除了感到驚訝之外就是驚歎了。出洋的人他也見過不少,不過人家從海外歸來就像那些常駐國內的洋人歸國一樣,哪個不是大包小包裝滿各種當地稀奇物事的,暫且不說萬余冊書籍價值幾何,單單就是肯花費心思購買如此多的書籍帶回國,這份心思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一時間周馥對王伯良的觀感又大為改進,這樣的人先不說在“洋翰林”這條路上能夠有多少成就,就是這番心思若用在研讀學問上成就絕對不可限量,周馥倒是有些後悔婉拒王伯良的拜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