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親自去了一趟兵部,卻恰好撞到了又來交涉的周司吏,周司吏自然上前見禮。楊士奇臉色冷漠,只是問他:“神機衛什麽時候到,老夫屢在禦前待詔,都聽陛下問起,可是都說這幾日就到,卻為何姍姍來遲?”
周司吏道:“幾處河道都結了冰,水路不通,所以遲了一些。”
楊士奇說話的時候,一邊撇著眼去看那作陪的兵部左侍郎一眼,這位侍郎大人聽到了陛下問起四字時,不禁恍然了一下。
楊士奇頜首點頭:“哦,你不錯,老夫倒是差點兒忘了,這一場雪落在了江右,看著是好,還能呈現點兒祥瑞,可是對尋常的百姓,跋涉的官兵,卻未必是好事。哦,你是姓周?功名可有麽?”
周司吏道:“是洪武十三年的秀才,考了幾次省試,都是名落孫山,便心灰意冷了,舉業固然是正途,可是家裡,總得有米下鍋,於是索性荒廢了學業,在親軍中做事。”
楊士奇非但沒有厭惡,反而笑了,打趣道:“這是經濟之道,書中縱有黃金屋和顏如玉,就是偏偏哪,沒有飯菜,不能填飽肚子,黃金屋和顏如玉,終究還是虛妄的,人嘛,總該實在一些的好,老夫從前在鄉中,有個秀才,考了三十年,胡子白了,卻還要去考,不撞南牆不回頭,這自然可以說他是心志如鐵,可是妻兒卻跟著他遭罪,卻也未必是大丈夫的行徑。沒什麽不妥當。”
一旁的兵部侍郎聽了,有些猶豫,卻不知楊士奇。冒出這麽些話,這種話若是傳出去,不免被人詬病,舉業這東西,可不是說著玩的,絕不可能一蹴而就,靠的都是屢戰不敗的決心。這倒好,楊公倒是鼓勵大家荒廢學業了。
楊士奇卻不理他,繼續問周司吏道:“神機衛的事。老夫略知一二,你來,也是為了這個吧。此事嘛……自然還要斟酌,這是兵部的事。老夫也不好多說什麽。這是夏大人的事,老夫,豈可越庖代廚?不過你且安心,也不必成天來跑,關心此事的,也不是他一個郝風樓,言盡於此,周司吏。你且回去等消息吧。”
周司吏素來是和各個衙門交涉慣了的,只是這衙門裡的事。尤其是牽涉到了部堂,你若是要和他客套,他比你還客套,可是想辦事,噢,是這麽一回事兒,這事兒咱們部堂管不著,想找管事的,出門左轉,尋某某衙門去;什麽,那邊也說這兒來辦,老兄,你這可就不知了,你們想要兵部供著,兵部也想供著啊,你就是想要金山銀山,兵部會擋你們的道兒麽?不會,不會,可兵部的錢糧哪裡來的,戶部啊,戶部不撥錢糧,兵部又能如何?
可是現在,這內閣的楊學士,居然親自過問,這就有點出乎周司吏預料之外了。其實何止是周司吏,即便是這位兵部是侍郎大人,腦子也有點兒轉不過彎,越是不明白,他越是小心謹慎的琢磨,等到周司吏告辭去了,這位兵部侍郎大人便陪著楊士奇在部堂裡檢查了一下部務,楊士奇過問了一下北狩的籌備,兵部這邊倒是按部就班,不曾有什麽遺漏,楊士奇似乎很是滿意,寒喧了片刻,決口沒有提神機衛的事,隨即便動身走了。
人是走了,可是話還是留了下來,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位侍郎大人獨坐在公房,琢磨良久,等到那尚書夏元吉到了部堂,便立即去求見。
夏元吉最近很忙,實在沒工夫,料理這樣的小事,其實這事兒,真不算大,可是夏元吉不想辦,不想辦的理由也很簡單,你郝風樓算哪門子的蔥,即便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可是牽涉到了這種事,就是我夏某人說了算,對你那神機衛如此照拂,說不準還會為人所詬,成為人生汙點,自己為何憑什麽犧牲了自己,給你來辦事?
再者,現在天子北狩,五六萬大軍枕戈待發,邊鎮那邊,亦要行文知會,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已經夠亂了,這屁大的事,自己繃著,你能奈何。
有的人,他未必就得罪你,也未必就要跟你打擂台,可是他能憋死你,你即便是親自登門,他照舊是笑臉相迎,能對你推心置腹,說的話,比戲文裡唱的還好聽,可是想辦事,沒門!
夏元吉當然深諳此道,所以周司吏那邊,他無動於衷,也懶得理會,反正也就一個堂官或者一個小吏就打發的事,自己壓根就‘不知情’,哪裡有興致,來料理這狗屁倒灶的事。
可是現在,這位人所稱頌的夏部堂,卻變得謹慎起來,他眯著眼,若有所思的捋著‘美髯’,另一手搭在案牘上,仔細的體會著楊士奇的話,最後他慢悠悠的道:“楊公這個人,城府極深,這種頭,他不會出。雖說內閣有隙,可是楊公斷然不會,和那郝風樓為伍,今個兒,倒是有些怪了,楊公此番來,說是巡查部務,可是老夫怎麽看,都像是項莊舞劍。他和周司吏說這麽多話,是什麽意思?你方才說,楊公有一句話,叫陛下屢屢過問麽?”
“是,就是這麽一句原話,或許話裡有點兒偏差,可就這麽個意思。”
夏元吉不由苦笑:“看來,這楊公,是在迎合聖意啊,可話又說回來,陛下對一個神機衛,如此上心?這郝家的聖眷,還沒這麽大吧。楊公此後,說了些什麽?”
“沒說什麽了,打發走了那姓周的,便對此事,隻字未提。”
夏元吉非但不覺得輕松,反而疑雲叢生:“看來,是鐵定了天子屢屢過問了,天子過問,他便順帶來問,咱們能不能領會,和他無關,必竟老夫和他,不是一個路數,事情辦砸了,天子那邊,不好交代是老夫,不是他。你說這個老狐狸……咳咳…”夏元吉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咳嗽兩聲掩飾過去,抬起眼來:“楊公這個人啊,最善打的就是機鋒,無論如何,他既然把這意思給帶到了,兵部這邊,若是再無動於衷,將來就不好交代,我看啊,這事兒,就辦了吧,擇選大營的事,按那周司吏的去辦,一切供奉、錢糧,兵部這邊雖然也困難,可是來的人不過一兩千,還不至於傷筋動骨,四處挪一挪,還是有的,織造局那兒,儲備的一批冬衣,先給他們替換上,至於其他的……你自己瞧著辦吧,老夫眼不見心不煩,恩,就是這樣……”
夏元吉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那楊士奇越是這般蜻蜓點水,夏元吉就越不敢在這事兒上冒險。
任何事只要有了交代,辦起來便很妥當,兵部那邊,居然親自來人,請了周司吏,讓周司吏擇選營地,一份份錢糧的清單,也都遞了出去,冬衣都是現成的,織造局準備的親軍冬服,最哭笑不得的是,這所用的料子,竟來自於涼山。
不過這也平常,眼下天下但凡大規模的織造,大多都是采用諒山布,一方面是質量不錯,雖然不比絲綢,可是比起許多質量不甚穩定的布匹來說,卻是好了不少,再加上大規模進貨,往往價錢極低,這價錢一低,采買之人,就可從中抽取油水,就如這織造局,往年一套親軍服,報上的損耗是紋銀七百錢,而現如今,直接從諒山進了布匹,即便是報個五百錢,依舊還有許多的油水,這多出來的二百錢,大家也不客氣,層層克扣,人人都有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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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是黑了, 楊士奇今夜並不在宮中當值,所以提早了一些下值,從宮中坐著暖轎回來,前腳剛到府邸,緊接著就有門房拿著拜帖來,道:“老爺,錦衣衛都指揮使郝風樓求見,說是……說是要謝過大人。”
楊士奇接過了拜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便看落款處寫著‘下官錦衣衛都指揮使郝風樓拜上’這一行字,楊士奇將這拜帖壓在一邊,淡淡的道:“告訴他,老夫乏了,今日呢,不必見客,至於稱謝,那也大可不必,老夫沒給過他什麽恩惠,一切,都是按著朝廷的規矩辦事,所以,讓他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嗯,就這麽說,自然,態度要客氣一些,言辭也要謹慎,莫要衝撞了他,去吧。”
說罷,楊士奇已是走去屏風之後,早有幾個小婢,準備了衣物,楊士奇換了套常服出來,便坐下,一切如往常一樣,慢悠悠的吃著茶,開始琢磨白日當值時的一些言行,琢磨著每一個人,和每一句話。
“這雪,過幾日就要化了,今年的年關,卻不知還好過不好過……”似乎想到了什麽,楊士奇不禁喃喃自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