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沒有早朝,但薛紹仍是很早就來到了兵部官署。姚元崇也來得很早,兩人在官署門口剛好相遇。
“元之,有突厥來使的消息沒有?”薛紹當頭就問。
“沒有。”姚元崇搖頭,“最近下官也是每天都在等待和打聽,但是一直沒有半點突厥譴使前來的消息。”
“進宮,問太后。”薛紹二話不說,拉上姚元崇就一起進了皇宮。
武則天一向勤政,幾十年如一日的黎明早起很少睡懶覺。但是今天薛紹到了貞觀殿禦書房卻沒見到武則天,只有后宮禦正、華陽夫人庫狄氏,她正在代替武則天閱讀一些奏折。
薛紹便問她,太后人在哪裡?
庫狄氏面露難色,示意薛紹還是不要問了。
薛紹心裡哪能還不清楚,現在柳懷義以監工明堂為由時常在宮中留宿……罷了,等等吧!
“薛駙馬,有何要事?不知可有我能效勞一二的地方?”庫狄氏問道。
薛紹一想,武則天現在都放心讓庫狄氏幫她讀奏章了,想必她應該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於是便問她,可有突厥譴使南下的消息?
“沒有。”庫狄氏回答得很肯定,“近日太后也很關注這件事情,每天都在打聽,但是一直沒有突厥譴使入關的消息。”
“有麻煩了……”薛紹雙眉緊皺的喃喃自語。
庫狄氏微微一驚,“要不我去通報一聲?”
“方便嗎?”
“……我見機行事。”說罷庫狄氏就走了。
姚元崇的表情變得很尷尬了,小聲道:“要不下官先行回避?”
薛紹想了一想,說道:“不行。一會兒你得給我幫腔!”
“呃,好吧……”姚元崇直撓頭,雖然柳懷義的事情朝野上下無人不知,但是當面撞破好像還是挺尷尬的!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薛紹都等得快要七竅生煙,武則天總算是來了。
“承譽這麽早進宮,有何要事?”武則天倒是笑容可掬,沒有半點尷尬可言。
薛紹便直言道:“太后,我覺得突厥行事詭異,近期內很有可能發動南侵的戰爭。”
武則天微微一怔,“消息的來源,可靠嗎?”
薛紹搖頭,“只是臣的推測。”
武則天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你是根據什麽來推測的?”
姚元崇在一旁不禁愕然,心說這麽大的事情僅憑“推測”就敢上報,也虧得是薛紹本人,換作是其他人肯定先要挨上一頓臭罵,嚴重的甚至要被問罪了!
薛紹便將昨天與李大酺密談的事情向武則天簡單做了匯報,然後道:“太后,如果李大酺所言屬實,那麽突厥早已注備了武力擊敗奚族與契丹的實力。但是他們僅僅是看到大唐出面調停就撒去了十五萬大軍,那麽這一舉動的背後,必有其他圖謀。”
武則天沉思了良久,說道:“十五萬大軍說來就來說退就退,空費錢糧無數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的確是有些詭異。但是僅憑李大酺的一面之辭就做出判斷,是否也太過草率了一些?”
“太后,防患勝於補救。戰爭和劫掠對突厥人來說相當的重要,他們已經有一兩年沒有和我們打過仗了,草原上現在對茶葉、絲絹、瓷器、鐵器這些物品的需求已經相當巨大。”薛紹說道,“雖然我們開放了一些邊境榷場與草原通商,但是這對數以百萬計的草原人來說無異於杯水車薪。我從李大酺那裡了解到,現在我們的一塊茶磚在黑沙牙帳的黑市當中,已經能夠換到一匹牝馬外加一擔羊毛,比以往的價值長了三倍有余。面對這樣巨大的利潤差價,所有的突厥人腦海裡都會升出同樣的一個念想——我們為什麽不去南方多搶一點來呢?”
出身商人之家的武則天雖然沒有學過“經濟學”,但是她非常能夠理解薛紹這番話的意思。追逐利潤與財富不是商人的特權,國家和政權更加需要財富來做為支撐。如果大唐的茶磚真的能在黑沙城賣到那樣的天價,那麽一兩個突厥人就會想要搭夥了去偷茶磚,七八個突厥人湊在一起就會想要搶劫販茶的漢商。當成百上千數以萬計的突厥人包括突厥貴族也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以侵略和掠奪為主要目的戰爭,就再也無可避免了!
但是偏偏,武則天現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和突厥重新開戰。戰爭就像是一個巨大而無底的漩渦,無數的財富和資源都將被它吞噬殆盡。由此引發的兵權外放,在改朝換代的節骨眼上更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隱患——誰能保證領兵出征的將軍不是李唐死忠,不會居心叵測的在關鍵的時候對她反戈一擊呢?
於是武則天沉默了很久,只是說道:“本宮不是已經多次重賞骨咄祿與元珍,以示安撫了麽?”
“太后,突厥本是狼種,並非豢養的家犬。我們喂給的肉食再好,也不如他們自己捕殺的帶血活物更加爽口。”薛紹說道,“再者說了,整個草原都對中原的富饒物產有了極大的渴求。就算可汗與貴族們自己不缺這些東西,他們也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子民的需求意願。當然最重要的是,突厥已經從雲州之敗當中恢復了元氣,他們每天都在變得更加強大,他們已經注備了發動戰爭報仇血恨的實力。仇恨,同樣也是驅使突厥人發動戰爭的一個重要因素!”
武則天再度陷入了沉默。有動機,有實力,那麽突厥人就隻缺一個發動戰爭的契機和借口了。而契機和借口,從來都無法阻止戰爭的爆發。
再又想起自己此前對突厥的多次封賞,武則天不覺有些憂憤難當,恨道:“本宮從來不曾虧待了突厥,但狼就是狼,永遠獸性難馴!”
“太后,我們有必要提前準備,做出防患。”薛紹說道。
“他們會打哪裡?邊境線這麽長,我們該要如何防患?”武則天雙手一攤,既苦惱又氣憤。
薛紹雙眉微皺,抱拳道:“臣建議,以突厥沒有譴使來唐、藐視宗主國為由,我們聯合契丹與奚族主動出擊。臣以為,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唯有如此,才能打亂突厥的軍事部署,從而佔據戰爭的主動權!”
此言一出,武則天當場震驚,姚元崇也很是愕然。
——此情此景,恐怕除了薛紹,沒人再會想到大唐還能主動出擊!
“不行。”武則天果斷的就否決了,“現在我們最應該做的,是盡量的避免戰爭。又豈能主動挑起戰事?”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太后,已經避無可避了。”
“僅憑李大酺的一番話就做出這樣的推測和決斷……”武則天滿腹猶豫的皺眉,說道,“是否,真的太過武斷了?”
這時,姚元崇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薛紹與太后的直接對話,別說是他一個兵部侍郎,恐怕宰相也不會隨意的出口插話。
“元之,你有何話說?”武則天主動問起。
“太后,臣以為薛尚書的諫言,值得采納。”姚元崇便說道:“臣以為,或許我們是沒有必要主動發動戰爭,因為戰爭的勝利對我們來說意義並非很大。但是我們很有必要佔據戰爭的主動權,因為防守對我們來說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千裡國境線,但凡被突厥打破任何一個點,其損失都是無可估量的。現在契丹與奚族的首領都在神都,正是我們聯合兩大部族一同對抗突厥的大好時機。而突厥沒有譴使南下接受調停,也給了我們師出有名的最好借口。若不趁此良機主動對突厥施壓,等到他們主動發動戰爭,我們就只能疲於應對。到那時就算我們能夠贏得戰爭,但戰爭的地點是在我們的疆土之上,我們的損失已經無法彌補。薛尚書有一句話正切要害——防患勝於補救。臣更加讚同以攻代守出動出擊的戰略。禦敵於國門之外,這才是上上之策啊!”
武則天沉思了良久,看似仍舊相當的猶豫,問道:“具體,該要做出怎樣的軍事部署?”
薛紹說道:“臣建議,讓臣親率洛水大營的右衛大軍赴往北疆,聯合薛訥所部的定襄軍還有奚族契丹之聯軍,對突厥興師問罪。”
“不可。”武則天毫不猶豫的就拒絕了,“右衛大軍拱衛京師,豈能擅離?你是總攬軍務鎮國定邦的夏官尚書,本宮朝夕之間都要向你問策,更加不能讓你率軍遠征。”
“太后,時局艱危、戰機稍閃即逝,不容猶豫啊!”薛紹大聲力諫。
“……”武則天沉思猶豫,猶豫沉思,“你們先行退下,容本宮三思。”
“請太后,速下決斷!”薛紹與姚元崇一同連連苦諫。
“二位愛卿,先請退下吧!”
走出貞觀殿時,薛紹快步疾行一言不發。
姚元崇憂心忡忡的跟在他背後,都不敢說話。
過了下馬橋翻身上馬之時, 薛紹慨然長歎一聲,看著姚元崇想要說話,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姚元崇見他臉色鐵青,隻好小聲勸道:“尚書不必憂憤,事情或許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麽嚴重呢?”
“心懷僥幸!”薛紹正一肚子氣沒處撒,張口就罵,“專吃敗仗的,就是你這種人!”
“你再如何罵我,那也無濟於事啊!”姚元崇攤著手苦笑,“再說了,心懷僥幸的,那也不是下官本人哪!”
“罵的就是你!”薛紹沒好氣的冷哼了一聲,心說她倒不是心懷僥幸,她就是不想打仗,就是不想讓我領兵外出!
奶奶個腿的,真想現在就一把將她拽到皇帝龍椅之上,再死死將她按住別再亂動——其他的問題,全都交給我來解決!
薛紹突然能夠理解,為什麽歷史上會出現那麽多的權臣了。
他們固然是有野心,但野心絕對不是他們唯一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