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

　　幾輛豪華大巴在警用摩托的護衛下，駛入尖沙咀梳士巴利道，一輛接一輛停在半島酒店外。

　　半島酒店是本港最為豪華的一家五星級酒店，也是歷史最為悠久的酒店。當初香港淪陷，港督楊幕琦就是乘坐小火輪，在這裡簽署投降書。二戰勝利以後，又是在這間酒店，駐港日軍簽署了對英國的投降書，這家酒店由此聞名遐邇，舉世皆知。

　　大巴車門打開，上百名西裝革履的白人從車上下來，三五成群、說說笑笑，匯聚成群，進入酒店大廳。

　　這樣多的白人成群結隊，卻並未引來旁人側目。

　　因為在外面噴水池旁座椅上閑聊的、大廳內來往的住客，大多都是香水濃鬱、發色各異的白種人，入耳盡是英文。

　　人都有抱團的習慣，在香港工作、經商的白人，很少會跟華人交流，通常有他們自己的用餐、住宿、娛樂、交際的場所。半島酒店就是其中最為有名的一個去處，這裡最有名的是下午茶，每到下午茶時間，都會有許多鬼佬前來這裡觀望海景，談天說笑。

　　埃德蒙跟在大隊後面，面帶微笑，與身邊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小聲交談。

　　以他前破產商人子女的身份，原本沒有資格入住這家豪華酒店。幸而托同屬這個考察團成員之福，他也被安排住了進來，還跟隨考察團，受到港府熱情接待，在全港遊玩。但他很清楚自己位置，從不敢把自己與其他成員相提並論，總是謹言慎行，對每個成員都彬彬有禮，努力地經營著關系網。

　　“我們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與中國人見面?這幾天我一直通過酒店傳真機接收公司文件，在房間裡處理公務，太不方便了。”與埃德蒙交談的那名微胖中年男子掏出手絹，擦著脖子上的汗水，一個勁地抱怨道。

　　這是一名俄克拉荷馬的生產商，名叫托蘭。魯伯特，有一家五百多名工人的小電器工廠，身份也僅比埃德蒙略高一點。兩人飛機上坐在一起，酒店的房間也相鄰，因此隨團考察的時候，走得較近。

　　至少你還有公務可以處理。

　　埃德蒙心裡歎息，臉上卻帶著笑容寬慰道:“我看快了。香港沒多大，我們都走遍了，該了解的也都清楚了。昨天我聽到代表那幾家大公司的律師，找到港府行政局的人，說要是再不讓考察團與中國人接觸，就要提出抗議了。你沒看今天我們隻草草逛了一圈，就返回酒店?說明接下來，應該就要進入正題了。”

　　美國人之所以一直裝作不知，跟隨港府派來的接待人員滿香港亂轉，當然不是處於對英國人的好感。

　　作為曾經的叛逆後代，英國人看美國人就是一群暴發戶;美國人也對這些沒落的貴族嗤之以鼻，雙方都不對付。

　　但港府派來接洽的人，暗中跟考察團內幾個大公司的代表達成了協議，才讓考察團配合港府行動。

　　協議的內容雖然沒有公開，卻人人皆知。

　　港府表示打算組建一個電子工業園，然後給予入駐的美國公司，在地皮、水、電、稅收方面給予優待。同時承諾，由入駐的公司與港府行政部門一起，共同成立園區管理委員會，主持工業園日常管理。

　　如果每個入駐的公司都派出代表，那麽管理委員會中自然是美資、英資佔據絕對優勢。只要所有公司都聯合起來，用同一個聲音說話，那麽中國人也無法掌握話語權，只能乖乖充當一個零部件供應商，無法予取予求。

　　這樣的手法，美英兩國早已運用純熟，無論政商一向如此。不用港英的人說透，這邊就心知肚明。在利益的驅使下，英美之間的齷齪自然不再是主要矛盾，攜手共同壓倒中國人，奪取手提錄音機的話語權，成為雙方的主要目的。幾家大公司代表在請示總部以後，當即一拍即合，與港英當局穿起了同一條褲子，把出錢請他們來的中國人涼到了一邊。

　　這些暗地裡的小動作，那些小公司不無怨言。

　　手提錄音機市場的話語權即便被美英控制，他們這種小勢力也只能敬佩末座，眼看著大公司吃肉，他們喝湯。

　　說來還不如有求於人的中國人，可能還會更公正一些，他們獲益更大。

　　然而發發牢騷可以，要說服大公司把他們嘴裡的肥肉讓一部分出來，分給小公司，那是想也別想。還不如根據這些天的考察結果，結合自身實力、需求，認真考慮接下來是否在港投資更為現實。

　　“埃德蒙，你覺得香港這個地方怎麽樣?在這裡建廠劃算麽?”天氣很熱，魯伯特又有些胖，汗水流個不停，剛擦過汗，汗水又從頭上流下來，就像才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香港麽，太熱了！”埃德蒙聳聳肩膀，見魯伯特露出不悅的表情，趕緊改口道，“開個玩笑！只要能讓我賺到錢，就是讓我把公司開到撒哈拉沙漠也沒問題。”

　　他眼神分散，回憶著這些天所了解的情況，開始認真分析道:“實事求是地說，在香港辦廠，可以說是利弊都有。”

　　“哦?你能說說嗎?”

　　聽到兩人交談，前後幾個同屬小公司的成員，感興趣地靠近過來，一名身高一米八左右、褐發的男子出聲詢問道。

　　“當然沒問題！”見到這麽多人對他的分析感興趣，埃德蒙打起了精神，這可是難得經營人脈的機會，他不想放過，“我們先說劣勢吧:香港高素質技術工人數量不足，這是個大問題;然後是缺少足夠的電子工程師;人均收入不高，又遠離歐美終端消費市場;香港的法律可能對我們不夠友善;缺少大資本，融資困難;最關鍵一條，這裡缺水，而且缺得很厲害！

　　下面我們一條條分析。

　　香港現在有五百萬人，從事工業工作的比例佔百分之四十八，達到歷史最高紀錄，有二百四十萬人。然而這些人裡面，真正在工廠工作的僅有一半，約一百二十萬人，其中又大多數是在紡織、成衣等對技術要求不高的工廠內工作，玩具、鍾表等相對技術要求稍高一點的企業，吸納的工人數量只有百分之十三，也就是二十萬到三十萬之間。

　　這種水平的工人，也就只能上上流水線，要讓他們乾過於精密的工作，顯然是無法勝任的……”

　　周圍傾聽的考察團成員連連點頭，對其非常讚同。

　　“其次，我了解了一下，香港理工類大學很少，僅有香港理工學院一所。另外的工科學校還有葵湧工業學院、觀塘工業學院、建造業訓練局、製衣業訓練局、黃克金工業學院，這幾所學院創立時間很短，最短的黃克金工業學院去年才成立，而且教材陳舊、缺少合格的師資力量，只能培訓初級工業工人，以及少量中級技工，完全沒有能夠從事獨立研究的科研類人才。

　　這使得工廠只能從事電子產品組裝、流水線生產，要做進一步產品研發，會非常困難。除非我們高薪從歐美聘請研發人員，組建專門的研究團隊才有可能，但這樣一來我們的研發成本又會高於歐洲和美國本土。”

　　他侃侃而談，吸引過來的考察團成員逐漸增加。眾人在考察過程中，都有自己的判斷，有實力的公司還會組織專門投資顧問撰寫考察報告，但小公司就沒這個力量了，因此對他人的意見，更加重視。

　　這次考察的結果，關系到埃德蒙是否能夠重振家業，因此極為用心，在考察過程中努力收集每一個有用的信息，並將其整理，逐漸拚合出一個完整的拚圖。他所做的分析，對於眼前每一個公司都具有極高參考價值，都在認真聆聽。

　　“研發是個大問題！”

　　“香港的工業基礎還是有些薄弱，做點初級工業還可以，可要深入開發，卻無法提供高素質技術人員。”

　　眾人一邊聽著埃德蒙分析，一邊小聲交流起來。

　　“第三個問題，就是本地居民收入不高，無法成為產品消費地。香港去年的人均GDP是七萬二千港幣，約合一萬五千美元。人均工資一千三百港幣，大約相當於二百七十六美元，大約是美國工人八百美元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消費能力有限，周邊的東南亞、台灣比香港還窮，能購買相對價格較高的電子產品的消費者數量估計不會超過三千萬。只有日本收入略高，人均月收入在六百美元上下，人口總數一億一千萬，是美國兩億兩千萬人的一半，將是我們需要重視的一個龐大市場，但這個市場比較保守，要想開拓出來，也需要費些力氣。最後是與香港相鄰的中國大陸，人口更多，達到了十億……”

　　這個數字一報出來，驚起全場一片驚呼，許多人眼中都流露出了貪婪的眼神。

　　十億人啊！

　　在場的人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念頭:這麽多人，哪怕每人買一美元的東西，都是十億美元的龐大數字！

　　“可這只是潛力！由於中國大陸的收入水平更低，由於缺乏嚴格統計，不能知道準確數字，僅僅能從港府報告獲得一個粗略估計:那邊的人均收入只有二、三十美元，暫時完全不具備一個成熟市場的可能。

　　也就是說，我們初期的目標，還是要集中在美國本土和歐洲。但香港距離這兩個地方都太遠，要把貨送過去，還需要通過漫長的海路，付出海運費、碼頭倉儲費、關稅、陸路貨運費，平白增加了銷售成本……”

　　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以至於阻礙了酒店客人通行，酒店方面不得不過來，請他們轉移到一旁休息區交談，不要影響其他客人。

　　埃德蒙坐下後，繼續道:“再來就是本地缺水，據我所知，香港淡水連滿足居民生活用水都不夠，更別說消耗更大的工業需求。眾所周知，電子工業是耗水大戶，製造一平方厘米的單面印刷電路板，就要耗水一百一十七加侖，以香港孱弱的水資源儲備，我懷疑是否能支撐起一個完備的電子產業……”

　　轟！

　　圍在他身邊的考察團成員激動起來，許多人都在開口，意圖表達自己的想法，場面頓時變得極為混亂。

　　電子行業對水的需求， 比一般工業還高。

　　製造印刷電路板只是前期步驟，便需要耗水一百一十七加侖，這還是單面板，現在逐漸流行的雙面板，耗水更高，是它的兩倍！

　　其他還有生產半導體分離器件、電子元器件、集成電路，耗水是印刷電路板的數十倍，乃至數百倍！

　　連居民生活用水都無法保證，又怎麽能夠保障工廠生產需求?

　　更何況電子工業對水質的要求更高，哪怕是設備冷卻用水的水質要求，都高於普通生活用水。至於工藝用水，那更是必須采用專門製備的工業純水，而工藝用水又佔到了電子企業用水總量的一半~百分之八十，需求量極大。

　　考察團成員們實在難以相信，在香港這個如此缺水的地方，怎麽可能發展電子工業，全都喧嘩起來。

　　“那還考察什麽，這樣的地方，根本沒有投資必要！”

　　“我們在這個又濕又悶的鬼地方呆了這麽久，居然是這個結果，早知道就不來了！”

　　“是啊！我還是丟下了公司跑來的，公司裡面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處理呢，簡直是浪費時間！”

　　“也不能這麽說，埃德蒙先生既然分析得這麽透徹，他剛才也說了有利有弊，現在才隻說到弊，還沒說利，我們還是應該聽聽以後再坐出決定才明智！”

　　就在人人都急於爭執之際，人群被推開，一名港府派來的接待人員滿頭大汗擠進來，臉上急得通紅，大聲道:“先生，您說錯了！我們有足夠的水資源供應，完全能夠滿足發展電子工業的需要，這絕對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