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分社來人找到了我……”

　　關飛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其他，慢吞吞地說起了與眼前討論的內容，完全不相乾的事情。

　　布政司首長眼中流露出一絲惱怒。

　　“哦?他們給你帶來了什麽新指示麽?”麥理浩倒是沉得住氣，順著他的話語，頗感興趣地問道。

　　“唉，還有什麽事，缺錢唄！”關飛長長地歎了口氣，眉頭緊皺，“一年多來，我們很努力了，盈利也算可觀，總計利潤達到兩億五千萬美元。這筆錢看起來好像很多，但跟建設所需的龐大資金來說，只是杯水車薪而已。你們知道嗎，去年國內辛苦了一整年，進出口盈余才只有區區三億美元，而總的外匯存底，也不過九億美元，國內憂心如焚，恨不能馬上變出幾十億、幾百億出來。可我們只是一個企業，就算把渾身的骨頭都壓成了油，又能有幾厘！”

　　“所以呢?”麥理浩與布政司首長相互看看，不動聲色道。

　　“通過一年多的觀察，國內確認要增加外匯收入，還是需要擴大外銷商品的生產規模。為此，計劃在新界對面的蛇口地區，成立一個大型的外向型經濟特區，分社的人來找我，就是談這件事的……”

　　嘎嘣。

　　安靜的書房內，突然響起指關節錯位的清脆聲響，卻是臉色鐵青的麥理浩握緊了拳頭，過於用力發出的聲音。

　　周小山等人張口結舌，潘美鳳卻是強力忍著笑意，板著一張面孔。

　　關飛沒有在麥理浩面前說謊，國內的確找他，就擴大外銷一事前來請教，也透露出國內打算成立出口特區的意向，甚至進一步還想承接軍分區的代工業務。從頭到尾，他一個字都沒撒謊。

　　他只是將其因果關系來了個顛倒，聽在不知情的外人面前，好像是在說大陸指示關飛將企業轉移到蛇口，將香港只是當做進出口的通道而已！

　　關飛雖然沒有正面對港府建立電子工業園區的計劃做出回答，卻已實質告訴對方:你們要搞電子工業園區，那就自己去搞吧，爺不陪你們玩！

　　開什麽玩笑！

　　港府計劃的電子工業園區，其核心就是太宇一系的存在，沒有街機、手提錄音機等產品，如何將各家自行其是的電子企業凝聚在一起?

　　沒有太宇系，什麽計劃都不過是一張廢紙，擦屁股都嫌硬！

　　從另一個方面說，蛇口特區成立的消息，還不僅僅是太宇系退出的問題，而是直接在香港對面多了一個競爭對手，一個可怕的競爭對手。

　　這個特區建立起來，港府發展電子工業的企圖，就將徹底破產，連維持現有規模都做不到！

　　這幾下勾拳著實勢大力沉，打得麥理浩、布政司首長胸口發悶，一時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過……”

　　關飛仿佛沒有看到他們兩人的表情，拉長了語調，做了一個長長的停頓以後，又開口不徐不疾說起來:“我個人覺得，香港這邊的優勢還是要更大一些……”

　　“香港當然更具優勢！”

　　布政司長像是撈到了一根稻草，馬上脫口肯定起來，語調急促，恨不能立即讓關飛說服大陸方面改變主意。

　　這可不是玩的。

　　蛇口是個小漁村，比香港本島還小，可人家背後是一整個國家，有著齊全的工業體系支持，擁有近十億人口，自身就是個大市場！

　　若不是要從西方引進先進設備，人家完全可以關起門來自己玩自己的——以前幾十年不就是這樣麽?

　　而假如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加入到外貿競爭，

香港這個連供電供水都不能自己的區區彈丸之地，彈指間就會被打個落花流水。英國打算苦心經營香港的企圖，也會全部化為泡影。　　不同於布政司首長的急切，麥理浩卻雙手枕著下巴，陰沉著臉，目光狐疑，審視著關飛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一言不發。

　　潘美鳳肚子都要笑破了，苦苦維持著面無表情的姿態，忍得相當辛苦。

　　真正與港府高官面對面之後，看著關飛輕輕幾句話，就把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粉碎，跟著自己的思路被動應對，與一般的商人沒有什麽區別，對方在心中原本高高在上形象，頓時轟然倒塌。

　　原來所謂的高傲，只不過是權力帶來的威壓，當這個權力被同等級、甚至是更高一級所碾壓的時候，也不過如此。

　　莫名的，緊張地心情忽然變得輕松起來，就好像壓在心頭多年的沉屙，一朝盡去，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好像在歡呼歌唱一般，感覺是那麽的愉悅。

　　“是的，我也是這麽認為的。”關飛點點頭，快速回應道，“大陸有大陸的長處，香港有香港的強項，各有優勢。就外向型電子行業來說，大陸的工程師數量更多，但香港有著與世界接軌的好處，知識結構更新，緊追著最新的科技潮流;大陸有著完備的工業體系，精密設備製造產能、特別是民用精密製造設備的生產卻不足以滿足成千上萬民用電子生產廠家的需求，香港雖然也沒有精密設備製造能力，卻能從全世界買到相關設備，更新換代速度更快;香港很多人都會說英語、熟練閱讀書寫英文，對於掌握最新科技具有先天優勢;港人長期從事外貿產品製造，對於歐美消費者的喜好更為熟悉，產品外觀設計能力也更符合歐美消費者審美;香港有成熟的生產管理團隊，對於組建現代企業，同樣具有相當優勢……”

　　關飛板著手指，一項一項對比，每說一個香港的相對優勢，麥理浩、布政司首長臉色就緩和一分，聽到最後，兩人都露出了笑容，只是再也沒有了最開始的自滿與大局在握的自信。

　　“所以，在本港建立電子工業園區的想法，我覺得也是一個不錯的構思。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覺得也是可以給予支持的。”關飛最後總結道。

　　放屁！

　　要是不滿足你的條件，就不會支持，是吧！

　　不待麥理浩兩人肚中暗罵，關飛又好像想起一件事，一拍額頭:“對了。昨天去拜會永亨銀行馮堯敬老先生的時候，恰逢永隆銀行的伍步剛先生也在。我們交談了一下，了解到他們入股的佳藝電視台目前經營不善，資金方面出現了較大問題。幾經努力也毫無起色，伍先生有些心灰意冷的樣子，起了出售股份的念頭，我當時就說，如果佳視實在撐不下去，我們願意接手……”

　　“這不可能！”布政司首長毫不猶豫，一口否決，隨後覺得不妥，立馬改口道，“當初成立佳視，是為了本港有一家專門的教育電視台，為方便全港成人、學生自學而設。成立的時候，是規定了股東、股本數量的。香港是法治社會，如果關先生有意入股佳視，需要與各家股東商量，達成諒解才行，我們港府不便出面。”

　　關飛一挑大拇指，讚道:“說得好！行政乾預經濟，是最壞的事情，我們在香港成立太宇科技，就是看到港內政治清明，商業氛圍良好才來的。這件事確實不太好辦，我們也沒有太多精力跟個個股東一一達成諒解，我看還是算了吧。反正大陸也有意成立電視台，考慮到這方面沒有經驗，有意從香港引進人才，在蛇口特區內成立一家實驗性電視台。到時候把信號塔立高一點、信號強度加強一點，說不定在香港本島應該也能清楚接收，哈哈哈哈！只是這樣一來，由於缺乏經驗，我們的節目製作上可能會不符合香港法律規范，也缺少足夠的監督。長遠來看，對於發展電視廣播實在算不得好事。”

　　尼瑪！

　　又是蛇口！

　　哈哈個屁啊！

　　你能不能不要說這個詞！

　　麥理浩簡直膩味透了，可是關飛的威脅也是實實在在的，他不能不認真對待。

　　港府為什麽不允許中資掌握電視台，就是電視節目的宣傳效果太強。香港遠離英國本土，就在大陸旁邊，島內居民也基本都是中國人，母國的吸引力已經非常強大了，要是再讓大陸隨意在島內發聲，到時候誰是香港真正的掌權者，還真不好說。

　　然而關飛的話，更具威脅性。

　　蛇口據新界不過幾公裡，距離香港本島也不過四十幾公裡，一個大功率電視信號發射台，便足以覆蓋整個港島地區，連離島都在信號范圍內。大陸若是真想對香港宣傳，不進香港又怎麽樣，還不是輕而易舉?

　　況且，島內的親中媒體已經不少了，《文匯報》、《大公報》等，還不是老老實實遵守香港法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說起來還更方便管制一些，比在外面放任自流好多了……

　　麥理浩心中念頭急轉。

　　被關飛一頓組合拳暴擊之後，他的預期目標大幅降低，再也沒有全面控制局勢，把太宇科技玩弄於掌心之中的想法，開始變得實事求是起來，不再有不切實際的奢望。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對關飛在大陸擁有深厚人脈有所懷疑。

　　資料寫得很清楚，關飛是從大陸過來的，還是通過戒備森嚴的邊防哨卡過來的，不是出於大陸高層授意才是怪事，還是橫跨行政、軍方的人脈才有可能。一年多來，關飛向大陸輸送外匯幾個億，這個位置油水如此之豐厚，還能繼續身居高位，這信號再次確定他有很大的後台。隨後，又有新華社駐港分社省部級官員主動上門拜訪，這進一步確認關飛能量之大。多了不敢說，他能直接跟大陸高層說上話、提出建議，那是毋庸置疑。

　　也正因為如此，他一點也不覺得關飛是在虛言恫嚇，而是認真考慮起關飛說開出的條件。

　　是的，他明確肯定，拿下佳藝電視台、在未來成立的電子工業園區中佔據相當份額，是關飛開出的條件。

　　現在球踢到了他這一邊，問題來了，他有沒有必要還價，亦或是斷然拒絕。

　　這其中權衡的重心，就是香港經濟發展的藍圖，是不是還是確定以電子工業為重要一環;未來港府是否能從中得到的足夠利益，還不動搖港府的地位;再來是他個人，能不能從中這一系列交換中受益;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團，能不能在其中得到相應回報……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仔仔細細，反覆權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