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麥理浩不可置否地回了一句，便即掛上電話，手在電話把手上停了一秒鍾，推開真皮座椅，離開辦公桌，來到二樓書房側面窗戶，打開雕花的玻璃窗，一陣風卷著水汽撲面而來，落在臉上，帶來陣陣涼意。

　　外面細雨迷離，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朦朧而不真實。

　　外面園中的花朵經雨水洗禮，去掉了表面塵埃，顏色更加鮮豔。卻也有些嬌嫩的花瓣經不起衝刷，掉落下來，讓人思感淒婉惆悵，就如他的心情一樣。

　　不能再拖了。

　　由布政司署的出面，借助邀請投資商考察本地投資環境的名義，將美國人劫走兩三天沒有問題。那些美國人也樂得在不在關飛有意引導的情況下，透過港府了解本港更為真實的投資環境，也順帶著涼太宇科技一下，為以後雙方談判贏得更大籌碼。

　　不過港島就這麽點地方，該走的地方都走過，該了解的情況也大致清楚了，那些美國人也開始感到不耐煩，催促與太宇科技面對面交流，盡快進入正題。

　　從接到的匯報來看，港府的小動作，似乎對太宇科技並未造成干擾。

　　關飛昨天上午去布政司提交成立銀行的申請之後，便在中行的人陪伴下，穿梭式拜訪各大銀行，擺出一副已經是銀行公會一員的姿態，還與幾家華資銀行的董事一起喝茶，暢論如何發展本港經濟、銀行業。

　　很難纏啊！

　　按照他過去，不多的與中國官員打交道經驗，內地官員普遍有著一種既自豪又自卑的心態。自豪於國家的巨大、過往的輝煌，自卑於國家的貧窮。在與外部交流時，心理會變得特別敏感而易怒，稍作撩撥，對方不是大發雷霆，就是故作傲慢，甚或是冷漠敵視，很容易露出破綻來。

　　港府出手，搶走了關飛花巨資請來的投資商，就是一招試探。

　　他生氣也好、發怒也好，衝到港督府來斥責也好，應對起來都很簡單，還能借此看到對方底牌。發怒，就表示港府這一手拿捏到了他的軟肋。在今天預定的晚餐會中，麥理浩大可以此作為交易籌碼，為港府關飛的布局裡打下一個楔子，擁有上下其手的空間，逼迫對方在下風被動接招。

　　可偏偏關飛來了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根本不接招。

　　港府劫走他請來的投資者，他就跑去申請成立銀行，還四處串聯，大有聯系島內華資銀行，興風作浪的架勢，把港府反將了一軍。

　　著實是不好對付。

　　不愧為大陸挑選出來的商業精英，這份氣度與應變果然值得鼓掌。

　　淅瀝細雨，遠處山間彎道出現一輛黑色的轎車，雨絲如簾，視線很模糊，但他知道，關飛到了。

　　轎車速度並不快，在大門口又接受了一次檢查，然後穿過藤蔓車道，繞過府前圓形水池，停在入口處。兩名隨從打著傘，護著布政司長與代表麥理浩的侍衛長走出雨簷，降階迎了上去。

　　不待司機下車幫著開門，車門自動打開，探出一個理著板寸的頭來。

　　對方的感覺十分敏銳，似乎是覺察到了斜上方有人，在車門間抬起頭來，與麥理浩的視線隔空相交。

　　兩人對視數秒，麥理浩冷漠地關上窗戶。

　　今天的事情，或許不會如他想象那麽容易解決！

　　他在兩人視線相對，看到對方宛如深海湖水般沉靜的目光那一刻，心中立即就浮現出這個念頭。

　　有這種目光的人，就表明港府這兩天的小花招，

對他沒有產生一丁點干擾。那種深沉而平靜的雙眸，說明他的意志非常堅定，不管遇到任何阻撓，都會堅決地按照自己的路線走下去，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絲毫動搖！　　今夜將有一場苦戰。

　　麥理浩關好窗戶，插好插銷，收拾好書房桌上的文件，一絲不苟地整理好儀容，然後踏著軟綿綿的地毯，腳步緩慢地向樓梯走去。

　　當他走到樓梯口，關飛也正好與周小山等人一道被迎入大廳，脫下藏青色西服，交到李慶手中。

　　麥理浩踩著木階，一步步下樓冷漠的表情已被和煦的笑容所代替，仿佛剛才雙方冷淡的對視並不存在。

　　走到樓梯中段，兩人還相距五格台階，他停下腳步，帶著貴族式地笑容，望著下方身著白襯衣、比他兒子還年輕的黑發青年，矜持地伸出手，用蘇格蘭腔的英語說道:“關飛先生，你的名字我早有所聞，一直很期待與您當面聊聊。今天，我們終於見面了。”

　　關飛對他的做作不以為意，主動上前幾步，熱情地從下方握住他的手，用中文答道:“麥理浩先生，這也正是我所期望！”

　　“哈哈哈哈！”

　　兩人大笑著，仿佛一見如故的朋友。

　　“廚房正在準備晚餐，還要一會兒時間，不如我們先去我的書房喝一杯茶怎麽樣?”麥理浩抬腕看了一下時間，邀請道。

　　“如您所願！”關飛偏了偏頭，微笑道。

　　一行人隨麥理浩進入書房，房門關上，李慶等警衛員與總督侍衛一起守在門外，進入書房的只有麥理浩、布政司首長、關飛、周小山、潘美鳳、方錚。

　　周小山等人對於這位港督只有好奇，坐下來便肆無忌憚地到處打量，隻覺得這裡的陳設有些陳舊，一點也不像想象中的那麽富麗堂皇。

　　潘美鳳直到接觸到柔軟的坐墊，方從恍惚間清醒過來，幾有誠惶誠恐的顫栗感。

　　英國殖民百三十年，權柄盡操於手，積威已久，相對於大陸高官距離之遙遠，眼前的麥理浩更讓她感到敬畏。

　　就像中國人習慣從閑聊開始，眾人坐下以後，麥理浩也沒有馬上進入正題，按照英國人的習慣，聊起了香港最近的天氣。從海洋性氣候造成的暴雨，到城市擁擠帶來的熱島效應，談笑風生。

　　奇妙的是，兩人都能聽得懂對方的母語，卻不會說，因此並沒有請旁人翻譯，而是各自用自己的母語發言，隨後又能立馬聽懂對方所說的話。就連對方語句中的幽默表達，都能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起來。

　　關飛的態度平和，一如既往的坐姿嚴謹，始終維持禮貌的笑容，視線一直集中在說話人身上，話語客氣中透露著一絲自信，表現不卑不亢。

　　“關飛先生除了在經營上能力超群，對於各種現代詞匯也很了解啊。”

　　雙方兜了半天圈子，無論麥理浩、布政司首長引發什麽話題，關飛都能迅速跟上。當話題告一段落，關飛又能引到對方出生的蘇格蘭地區，對各地的風土人情娓娓道來。要不是知道他從未到過蘇格蘭，麥理浩差點以為對方也曾在該地長期遊歷過，要不也不會如此熟稔這些典故歷史，讓兩人對其頓生好感。

　　感覺大家情緒都到位了，麥理浩沉吟了一下，開始說出今天請關飛過來的真正用意。

　　“太宇科技推出的手提錄音機，僅僅兩個多月時間。可是據我們了解，在美國、歐洲、英國都掀起了銷售熱潮，最近連日本方面，也有了這方面的趨勢……”秉持著英國人的自傲與遊離，麥理浩也是將英國與歐洲分開來看待，“不過雖然好評如潮，但貴公司的產能似乎也到了極限，太宇科技是否有意擴大產能?”

　　“的確有這方面打算，只是手提錄音機市場廣闊，光靠我們一家公司，要滿足整個市場需求，還是有些力有不逮。因此我們打算邀請更多廠家一起，共同將市場做大、做強，以提供更多、更好的手提錄音機。”對方不繞圈子了，關飛也立即作出正面回應。

　　“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事實上，港府考慮到本港經濟歷經十年發展，已經擁有了一批熟練地工人。而原本的玩具、手表、成衣業，也差不多到了一個瓶頸，再做突破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港府有意建一個電子工業園區，將散亂經營的電子企業集中到園區內，形成規模效應，從而促進整個行業健康有序地發展。如果太宇科技也讚同我們這個方案，港府可以以極低廉價格給太宇科技批一塊地，在水、電、稅收等方面，給予貴公司相當優惠。”布政司首長代替麥理浩，將港府的打算和盤推出。

　　麥理浩手肘抵著桌面，雙手相握，專注地注視著關飛的表情。

　　英國人雖然也像國人一樣習慣於迂回溝通，但表達方式終歸還是過於直白，沒有國人旁敲側擊的隱晦暗示，直接就說出了他們的企圖。

　　當然，這個計劃也只是個意向，工業區設在哪裡、有多大、怎麽整合行業、後續制定那些規范條例等等一應細節，連個粗略的構思都還沒有。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港府的這個構思中，太宇科技才是關鍵，只有以太宇科技為核心，才有可能將大批遊散的企業整合起來，組成一個龐大的產業鏈。

　　原來如此！

　　原來港府中途劫走關飛請來的商人，是這個打算！

　　港府建立電子工業區的計劃，與關飛在港內組建合作企業的想法， 看似是一回事，實際卻是對主導權的爭奪。

　　如果太宇科技接受電子工業區計劃，那麽可想而知，這個工業區肯定是由港府佔據主導地位:地皮是人家的、用水有電都要靠對方解決，園區的管理機構，自然也是港府派出人員搭建。

　　布政司首長所說的稅收優惠，既是一顆糖，又暗藏殺機。

　　對於太宇科技來說，稅收優惠利潤會增加，當然，不要這個優惠也不是啥大事，照常可以經營。

　　但對於園區內的其他企業、尤其是提供各種元器件的中小型企業來說，稅收的高低，直接影響到他們的生死，對其之渴求，可想而知。如此一來，這些企業自然而然就被港府所掌控，俯首聽命。

　　費心費力，搞了半天，太宇科技卻隻淪落到一個供應商的地位，盡管是一個很重要的供應商，再也建不起什麽商業帝國。

　　說句不好聽的，未來其他電子企業發展起來，太宇科技不再重要了，港府一腳把他們踢出園區，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港府之所以劫走那些商人，也是一個無聲的警告:別想拋開我們單乾，否則讓你們一事無成！

　　周小山等人畢竟投身商場日短，還聽不出港府工業園區計劃的主導權之爭，只聽到低價拿地、稅收優惠，喜形於色。唯有潘美鳳從小耳濡目染，商業洞察力敏銳，稍一思索，想通了其中彎彎繞，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卻是敢怒不敢言。

　　麥理浩、布政司首長、潘美鳳、周小山、方錚，所有人都望向關飛，心中各自思量，等待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