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此回在重陽節恰逢開海,媽祖廟的祭祀活動,便顯得非同尋常。
馮保身為太監,本來就甚喜歡出風頭,心裡其實早巴不得自己來主祭。只是張居正、嚴鴻在前,他也不好毛遂自薦。如今嚴鴻不但請他主祭,還把他和鄭和相提並論,把個馮保樂得臉都笑爛了,連連點頭道:“嚴小相公這般抬舉,咱家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咱家是個廢人,不通禮法,卻還要諸位老大人多多提點。”
嚴鴻笑道:“馮老先生,您老是司禮監秉筆,宮廷內的禮法也是您老主持。若您都不通禮法。我這等武夫隻好去種田了。”眾人一陣大笑。
馮保得了這差事。便興高采烈地前去準備。他既是司禮監太監,對這儀式的流程禮節,一問就知。欽差隊伍裡的蔣洲、陳可願等本是江南人,也前來幫襯。至於說祭文,馮保本身學問就不淺,又有他侄兒馮保的筆杆子,因此幾個時辰間便寫出一篇駢四儷六,洋洋灑灑的祭文。馮保得意洋洋拿給兩位欽差看。張居正看了,也挑不出什麽錯來。嚴鴻看了,更是瞠目結舌,裡面好些個字他都認不得,當即搖頭晃腦道:“那想必是極好的了。”
到得重陽節當天,寧波府內逶迤出來上百乘車轎,在數百隨從的前呼後擁之下,直奔寧波鎮海的天妃宮。當先第一乘轎子是欽差正使張居正,第二乘是欽差副使嚴鴻,第三乘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今日的主祭馮保。此後則是王大川等本地官員,和蔣洲、胡柏奇等欽差隊伍的其余有身份隨員。以及本地與官府往來甚多的富豪商人等。官府的隊伍,早已沿著正路排開了十裡長,最外面是當地的衛所兵和民壯,內層是嚴鴻的錦衣衛隊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警戒得嚴嚴實實。
到得天妃宮前,但見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宮前數裡之地,擁擠得水泄不通。除了看熱鬧的本地百姓外,有賣藝的,有擺小吃攤子的,有賣海鮮鹹肉的,有看相測字的,男女老幼,紛紛前來。戲台之上,請了浙江著名的昆劇班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官紳們到天妃宮前,紛紛落轎,大家步行,在錦衣衛護衛之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入內殿。嚴鴻抬頭看時,天妃娘娘的塑像比正常人要高大一些,高有將近七尺,雕刻得雖不甚精致,但其頭戴鳳冠,身披紅袍,倒也顯得慈眉善目,頗有法力。
待到良辰,鼓號齊鳴,天妃殿中,香煙繚繞。主祭是司禮監祭酒馮保,與祭四人,乃是浙江市舶司提舉蔣洲、守備千戶胡柏奇、鄞縣縣令劉文劍和寧波本地富商鄧菲,司儀是福建市舶司提舉陳可願,讀祝文的乃是寧波市舶司的吏目馮孝先。鼓樂絲竹聲中,隨著拜、興、拜、興的禮讚,主祭馮保率領參與祭祀的眾人,一起給媽祖娘娘行禮。殿外的上萬民眾,也跟隨著在外面朝拜,虔誠磕頭。隨後,馮保親手到大殿外的香爐前,焚化了祝文,參加祭祀的頭面人物紛紛點燃紙錢。一時之間,火星、紙灰借著海風,打著璿兒飛舞,有的直上十余丈高的天空,還有的往碼頭那邊飛去。圍觀群眾紛紛拍手歡呼:“這紙灰飛這麽高,天妃娘娘一定歡喜,咱們寧波開海通商,必然順利!”
張居正和嚴鴻立在廟廊裡旁觀祭禮,張居正被那紙灰嗆了一下,咳嗽兩聲,對嚴鴻道:“不想天妃娘娘在此地信眾如此眾多。”
嚴鴻道:“不光是此地了,就學生所知,沿海的百姓對天妃娘娘都是虔信得很。畢竟大家在海上討生活,風裡來浪裡去,有這麽一位女神保護,至少心理上討個安寧。”
張居正微微笑道:“這位天妃娘娘既有這許多信眾,我等開海,卻也離不開她的相助。只是,若有人借她的名目聚眾作亂,卻也不可不防其危啊。”
嚴鴻道:“這個倒不必,天妃娘娘不是白蓮聖母那等教唆人造反的,她隻庇佑海上船隻。所以自宋朝以來,朝廷皆對其加封。”
師徒倆正在議論時,卻看祭祀隊伍已經出了殿門,往海邊走去。他們便也加緊幾步跟上。遠遠望去,隊伍最前面依然是馮保一行,十六個大漢抬著祭品,除了雄雞、鯉魚、果品,竟然還有一豬一羊,那是“少牢”之禮。人山人海的當地百姓,雖然被錦衣衛阻隔,還是奮力往前擁擠,想離開祭祀隊伍近一點。大家到了碼頭前,卻看一艘中等大小,裝飾得頗為華麗的船隻已經搭好跳板。馮保等人上船後,十六個大漢將祭品也都抬上去,船隻解纜起錨,蕩舟離開碼頭。碼頭中還有好些船隻,也都擠滿了人,跟著尾隨。駛出去約莫數箭之地,忽地鑼鼓齊鳴。將祭品一一拋入海中。頓時。船上、碼頭上人群歡聲雷動。有人不住磕頭,有人雙手合十,還有人熱淚盈眶。
目睹此情,張居正又道:“百姓這般信奉媽祖,實則因海洋是他們謀生之路。如是看來,民心既如此,一味的禁海,確實是不甚妥的。”
嚴鴻道:“正是。還是想辦法多多從裡面抽些稅比較好。”
師徒二人相顧莞爾,心中早已各自打了主意。
待到重陽節過後,使團把寧波市舶司的事情安排妥當,便又準備南下。浙東南與福建皆多山地,自寧波到福建走水路較為便捷。這一次使團人數眾多,胡宗憲除了專程調派水師的二號福船三艘,哨船八艘,海滄船十余艘,水師官兵五百人,更征集了民船數十艘。組成龐大船隊,浩浩蕩蕩南下。嚴鴻自個的四艘洋船。也在寧波盤桓時調遣過來,以壯行色。
隨行護送的帶隊將官,乃是參將劉顯,也是浙江水師的一員猛將。這劉顯是江西南昌人,與嚴鴻算老鄉,故而聊起來甚為相得。嚴鴻此刻卻想,孫月蓉腹中胎兒,算來時日,該在九月裡分娩。如今相隔千裡之地,不知道情形如何。那會兒又沒有網絡電話電報,往來消息幾乎全憑驛站馬跑人寄,北京到江南一趟路上至少得半月之久,關鍵還地兒找準人。自己自出京以來已經耗費了數月時間,事情才辦完一省,難免有些煩躁。劉顯倒是為人豁達,和嚴鴻說自家的媳婦也已經懷胎,算來該當明年生產。又說自己這兒子來的有趣,前一夜老婆做夢,夢見自己拿把大刀往她肚子裡杵了一杵,那刀隱入腹中不見了,第二天醒來覺得腹中微微悸動,請來醫生號脈,就發現懷胎。嚴鴻聽得暗笑,心中不由起了些不健康的念頭,把思念情緒也淡化了幾分。
這一路上靠著近海行船,辛苦自不必說。嚴鴻等人上次已經走過海路,比較適應;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自小也在長江上玩過水,到海上也勉強得成。京軍和北京錦衣衛中那群旱鴨子們,卻少不得上吐下瀉一番。好歹大家身子骨結實,都頂住了。
船行數日,先到福州,福建巡撫王詢率領一眾大小官員,前來迎接。酒宴盛布,自不在話下。那福建論起地理條件來,比浙江要差,因此福建沿海居民,除了下海捕魚,便是靠著同番撈點銀子。十年前福建海商鄧繚便是因通番之事,竟然手刃巡撫,亡命海上,成為倭寇中的一股強大勢力,後來在雙嶼港被朱紈剿滅。此次嚴鴻開海,福建商民,真是喜出望外,一個個焚香遮道,拜個不停。而福建本地官員,先前被民生和倭寇的雙重壓迫給鬧得頭疼不止,如今有了正途,還能自己從中撈錢,也是歡天喜地。
尤其先前張居正、嚴鴻等人在浙江的杭州、寧波兩處開港的事宜辦理,福建這邊的地方官也早派人打探,趕在欽差來之前,這邊提前已經在港口建設、人員抽調、機構設置方面做了些準備。現在欽差隊伍來了,辦起市舶司來更是得心應手。張居正、嚴鴻等人也自歡喜。此外,這些年名為禁海,禁造海船,實際上是禁而不止,各地私造海船很多。現在朝廷的旨意一下來,等於把原先地下的東西給放到明面上來了,因此為開海準備的船隻也幾乎是現成的。眼見得福建的開海事宜,大約是後發先至,要趕到浙江前面了。至於那一班兒富商巴巴過來求著船引的,少不得送錢送禮,自不必多說。
盤桓了數日,眼見得福州市舶司的設立基本完畢,以陳可願先代行提舉事,只等吏部的正式任命下來,總管福建兩處市舶司。福州之事辦理完畢,欽差隊伍又乘船南下泉州。
船行海上,但見偶有白帆習習,往來穿梭。嚴鴻請張居正和馮保都在自家那艘蓋倫船上,耀武揚威。巡撫王詢也在船頭相伴。忽見遠處有數艘快船,倏忽朝北而行。張居正問道:“那幾艘船,樣式似乎與福州港口裡停泊的船不太一樣?”
王詢歎息一聲道:“沒錯,那些都是夷洲的船隻,是長官司汪直的部下。”
張居正哦了一聲,王詢忍不住又道:“二位欽差大老爺,不是下官說嘴,這朝廷開海的意思下來,我福建子民,自然歡呼不絕。可是長官司汪直佔據著夷洲,他手下的船隻何止數百艘,這些時日裡公然結隊出海,也不說什麽船引不船引了。我福建水師的官兵遇上他們,以前是倭寇,還能打一打,就算打不過,好歹放幾下銃,射幾支箭。如今人家大搖大擺打著長官司的旗號出海。下官隻擔心,這憑船引出海一事,約束不得他們。他們又不需要在我福建省這兩個口岸上船,直接從夷洲過去,弄不好,會勾引我福省的奸民,也去夷洲投靠汪直,分朝廷的利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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