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遲那時快,洪老大等四人挺腰抬臂,袖箭分別對準了近旁頭目模樣的錦衣衛,抑或是尚未來得急避開的朝廷官員,眼見得機括一發,至少要殺傷他五六人。
哪知四人剛要發射袖箭,卻覺得自己肩上如針扎般一痛,隨即便是臂膀酸軟無力,那袖箭失了準頭,嗖嗖射出,全打在地上,沒傷著半個人。四人正在驚詫時,腿上環跳又是一痛,頓時下盤腳步不穩,便要栽倒。那洪老大生來彪悍,雖處逆境,不肯認輸,虎吼一聲,便要躍起。又聽耳邊陣風襲來,一條身影如風般掠過,雙掌往他左右太陽穴按來。洪老大畢竟在邊庭久戰,雖驚不亂,退步轉身,一拳擊出,霎時間與來敵鬥在一起。這時他才看清,對手正是方才那個微微駝背的胡子管家!
洪老大身在事中,不免眼花繚亂。旁邊的錦衣校尉卻看得清楚。方才,洪老大等四人正要舉手發射袖箭之際,便是這個駝背管家,雙手連動,如穿梭般飛出八枚錢鏢,正中四人肩頭要穴。四個人穴道受製,骨軟筋酥,哪裡還能顧得上射弩箭殺人?隨後,這管家又是幾枚錢鏢打來,將四人下盤穴道打中。隨即,縱身而前,“擒賊擒王”,便向洪老大撲去。
其實若以武功論,洪吉一身本事,乃是戰陣搏殺中修煉而來,於軍中鏖戰中,也能殺出才重圍,斬將奪旗,實非庸手。只是他一來沒拿趁手兵器長槍,二來他做夢也沒想到嚴家的一個總管,竟然是技擊好手,再加上他一心顧著用袖箭殺傷近旁之敵,卻未防著人家的暗器,結果一擊即中,上臂下盤穴道皆受製。現在,雖然奮起余勇,頑強抵抗,但哪裡是眼前這個異人的對手?
不過數招之間,已被人擊中了好幾下,嘴角滲出血來。全仗著身體雄健,咬牙挺住一口氣在硬撐。那駝背管家卻好整以暇,遊刃有余,隻施展身法圍著洪吉車輪般的旋轉,見機打出一拳一掌,時不時還往周圍戲班中別的人招呼上一下。洪吉連連虎吼,拳打腳踢,哪裡碰得著他。
這一切都是倏忽之間。另外的那些馬戲班中之人眼看班主和人動手,也紛紛抽出身上攜帶的短刀、匕首,頓時空地上雪刃閃爍,白光耀目。
院落之中的官員都是一陣嘩然。誰能想到嚴家老夫人大壽之日,竟然演了全武行?至於那些剛才還因為挪桌子一肚子怨氣的官員,此時各自暗叫好險,額手稱慶。若非嚴閣老家中有計較,先拿話穩住那幫刺客,把場地清開的話,他們此時動起手來,自己身在暴風眼之中,刀槍又不認人,那還能有好的?
雖然今天來的官員裡,武官並不少,但是參加壽宴,誰能帶著兵器?所以沒人上得去手。
那些刺客抽出兵刃後,有的便想去幫助洪老大,共同對付駝背管家。但聽得洪老大一邊打,一邊高叫:“不要顧我,速速上堂去殺老奸賊!”
刺客們頓時醒悟,於是紛紛朝前突出,想拚命殺到正堂之上。然而嚴府正堂內早殺出了二十余名錦衣官校,各執繡春刀,刀光似雪,如牆而進。刹那間,兩隊人鬥在一起。
這些錦衣衛不但人人武藝高強,而且訓練有素,分明練有分進合擊的本事。但見二十余人或直進,或穿插,殺得眾刺客只能一步步後退。也不知是礙著今天是歐陽氏老夫人的壽日,眾錦衣不好在壽宴當庭殺人濺血,還是想要活捉生擒,故而手下留情,刀光之中,那些刺客竟然無一人被殺,連受傷的都不多。
但這也正說明,整個局勢完全落入錦衣衛的掌控之中。那些刺客別說戰勝對手,就連想玩命,都已經沒有自由了。至於說衝進前廳去殺那些貴客,就更是白日做夢。
眼看錦衣衛和刺客們在前廳門口混戰,外面嚴府的家將教師們,人人手中各自都提了一條棍,也聚集起來。領頭的教師爺“倒拉牛”牛千斤,仿佛肉山一座,殺氣騰騰,手中拿的是自己那條熟銅大棍。他指揮家丁們,暴雷似喝一聲:“進!”
一聽號令,但見那些嚴府家丁齊聲呵斥,聲如巨雷滾滾,震得滿院子回聲隱隱。這些家丁並不各自為戰,而是肩並肩排成一線,同步向前。手中幾十條大棍,或上揚,或下擊,或直戳,竟如同一條巨大蜈蚣的毒爪在上下翻動,攪起棍風陣陣,塵沙點點。
院落裡的官員裡有識貨的,當下看的明白。這些家丁分明是按軍陣之法訓練而出的。這種捉拿刺客的法子,並非是憑著個人勇武去一對一,幾對一的尋常撕殺,而是按著戰陣撕殺的法子,同進共退,有攻無守,以攻代守,甚是了得。有人不由伸出大拇指讚道:“不愧是嚴閣老,連家丁護衛都如此得法!”也有人面上微笑,肚子裡不屑一顧,覺得這不過是兒戲之作,真打起來當不得用的。
確實,若是敵人強大,嚴府這種笨法子當然未必能行。可眼下是我眾敵寡,慶雲班的二十多個刺客,先失去了趁手兵器,前面又被錦衣衛完全壓製住,現在嚴府家丁再從後面列隊兜了上來,頓時形成腹背受敵的局面。別說打破嚴府的包圍,就連想跑出去一個人也已經不可能了。
此時那“馬戲班主”洪吉已經被駝背管家又在胸前印了一掌,隻覺胸中氣血翻騰,腳步踉蹌。管家見他這模樣,冷笑一聲,收起雙掌,退到圈子外面。洪吉待要再上前繼續和他拚命,早被倒拉牛帶領的家丁隊伍一裹,哪裡還能分身。
這會兒,陸炳與嚴世蕃二人,已經在一眾錦衣衛的簇擁保護下,邁步來到正堂門口。雖然和刺客們相距不過二十步,但隔著兩重錦衣衛,刺客們自然是無法傷及這個近在咫尺的大奸賊。
嚴世蕃獨眼之中閃爍寒芒,忽然大笑幾聲,笑聲仿佛貓頭鷹在暗林中的嘯叫。笑罷,嚴世藩冷聲道:
“你們這些逆賊,都是邊軍夜不收裡的逃兵吧?不在邊疆殺敵立功,卻來京城裡謀反刺殺大臣,真是不知死活。憑你們這二十多人,若是手裡有槍矛長兵,輔以強弓硬弩,那麽列陣一戰,或可頑抗一時。但是,現如今你們人人手中隻持短刃,身無片甲,如何敵的過陸大金吾手下威名遠震的錦衣校尉?便是我嚴家的家丁長棍陣,也能把你們打成肉泥!還不趕緊棄下兵器,束手投降,免得濺血汙了我家太夫人的壽宴!”
嚴世蕃這話說的倒是沒錯。這些馬戲班的人出身邊軍“夜不收”,當年在邊關和蒙古兵浴血搏殺過許多歲月,皆是能鬥善戰之人,而且出生入死,論起堅毅勇悍,非比尋常。嚴家的家丁,雖然也是牛千斤按照邊軍之法訓練的,但是卻未經過戰陣,更沒經過血火磨練,平日無非看家護院,欺男霸女。這兩邊比較,家丁論實力比這群刺客弱了何止一籌?
但是,他們的長兵都被嚴鴻識破,長竿被弄走了,連腰刀都無一把。身上只有匕首、短刀,遞出去不到兩尺地方。而嚴家家丁都是七八尺的長棍,一寸長,一寸強,便已經佔了先手。更別說,這些刺客現在已經處在錦衣衛和嚴府夾擊之中,那些翻跳騰挪,移形換步的小巧功夫,越來越沒地兒施展,因而手持匕首短刀,也就打得更加吃力了。
至於嚴府教師爺牛千斤這夯貨,武藝雖然不算甚強,但卻是個力大無窮的猛將。當日他還在吃糧當兵時,在京師校場大演武,那一身神力,連嘉靖皇爺都聽說過,還特意將他脫了軍籍,撥給嚴嵩為總教。
若是一對一公平交手,牛千斤當然不是洪吉的對手。可是如今仗著左右家丁幾十根棍子護衛, 他壓根不需要顧及左右和身後,隻管大棍子往前猛打就是。他掌中熟銅大棍舞開,攜帶一股金風。刺客手中那些短刀、匕首,稍微一碰,即被震的脫手,接下來又是一棍,若不是立刻後退閃開,便得被打得口吐鮮血。
可是,躲開了倒拉牛,躲不開其他家丁和錦衣衛。大棒繡春刀此起彼伏,光影交錯。只聽得慘呼不斷,不時有人被打倒。刺客們使盡渾身解數,抵擋一陣,又有好幾個人被打翻在地。剩下幾個武藝略強一些的,也只是勉強支撐。隨著前後的包圍圈越縮越小,這場壽堂之上的激戰,看來已經不可能有其他結果了。
眼看著刺客敗局已定,前來赴宴的這些朝廷衣冠們,也都放下方才懸在嗓子眼裡面的心。今兒雖然受了一場驚嚇,能目睹這麽精彩一場搏擊,也可以說是不虛此行。外面院子裡那些官員,原本躲得遠遠的,現在又漸漸聚攏起來,膽大的就跑到嚴府家丁和錦衣衛的背後,隔著一重包圍圈,對核心幾個還在頑抗的刺客指指點點。
而正堂之內,一眾官高位重的武臣,也在定國公徐延德的帶領下,紛紛去廳堂門口觀戰。陸炳手下的大批錦衣官校則來到院中,已經開始動手捆綁那些被打倒的刺客。
至於今天刺殺行動的主要目標,當朝首輔嚴嵩嚴閣老,則穩坐太師椅上,拈髯微笑,一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架勢。又仿佛一個棋手,布下幾步暗著,等待對手來自投羅網,他卻靜觀其變,只等著看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