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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鷹犬》第156章劈竹煮筍
  就在天子命黃錦謄寫供狀下發的第二天,黃錦面無表情,又捧著一疊本章送到天子眼前。最上面的一份本章,卻正是那位有著有趣孫子的嚴嵩嚴閣老所上。

  嚴閣老在章中表示,自己要辭官返鄉,上本乞休。本章上,毫無涉及任何朝爭,字裡行間提的只是回憶自己從初入官場到侍奉天子,歷經的樁樁往事。最後,嚴閣老表示自己年紀老了,家事國事,不能兩全。門下子孫行事荒唐,乃至引發朝廷爭議。捫心自問,罪過頗深。希望能夠早日回歸故裡,教育子孫,整頓門風,同時享受天倫之樂。

  奏章上的文字雖然口氣謙卑,態度誠懇,可黃錦氣的卻是要罵娘了。好個厲害的嚴嵩!

  本來,昨天皇帝下令把那口供謄抄下去,鄭大都堂就隻好閉門思過。若是能夠及時來個丟卒保車,表示大義滅親,支持朝廷嚴懲不肖逆子鄭國器,或許還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如今嚴嵩卻來了這麽一手,分明是玩的以退為進。他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仿佛是楚楚可憐,甚至是偃旗息鼓,退出爭鬥的架勢。但經過昨天的事以後,這種行為根本不是休戰,而是對鄭曉的落井下石。

  果然,天子看到這份奏章之後,雙眉微鎖,面露無限唏噓神情。他仿佛看到,那位陪著他歷經無數風雨的嚴嵩嚴閣老,正跪在自己面前,可憐巴巴的脫去冠服,無限淒涼的拉著瘸腿獨眼的兒子,老邁的夫人,還有三個孫子,一步三回頭地返回江西袁州。

  “惟中何苦如此?鄭窒甫,欺人太甚啊。”嘉靖輕輕說了這麽一句,把本章放到一邊,不用說自然是不允了。

  而下面的一份本章卻是彈章。乃是都察院巡按禦史鄭存仁,彈劾都察院右都禦史鄭曉,教子無方,縱子行凶,結黨營私,中飽私囊。

  說來鄭存仁是嘉靖二十九年的禦史,論科分輩分、身份地位、官場資歷,跟鄭曉相差何啻天壤?但是沒想到他卻敢直接向自己的上司開炮,言辭犀利,毫不留情,羅列鄭曉大小罪狀十八款,字裡行間中透出森森殺氣。

  下一本本章是都察院巡城禦史曹輝,彈劾鄭國器不法事。尤其,字裡行間拐彎抹角,把鄭曉家人前來巡城兵馬司,指示對馮孝先嚴刑逼供,妄圖屈打成招的勾當,給遮遮掩掩地說了個透。

  下面的本章連續二十幾份,全是彈劾鄭曉父子種種不法,而且上本之人並非嚴嵩的嫡系手下,品級也都不高。

  這又是嚴府的一計。若是用嫡系部隊出馬攻擊鄭曉,則未免顯的嚴閣老辭官之舉,心意不誠,因此還是外圍打手好用。另一方面,朝中也決不缺乏為了權力、錢財而甘願給嚴家當打手的低品官員。

  而嚴、鄭決戰之下,未來空出來的缺,也確實能吸引不少趨炎附勢之徒,前來投效。這一次,從程序上誰也抓不住嚴家的痛腳,畢竟發動進攻的不是我們嚴家的門生,你總不能攔著“正義之士”見義勇為啊。

  事實上,就在鄭國器被抓的當夜,嚴嵩、嚴世藩一旦確認供狀落入陸炳手中,鄭國器必死無疑,鄭曉不可能再被收服之後,就立刻進行了布置,暗中串聯黨羽,安排攻擊。

  要比揣摩上意、並據此安排鬥爭的策略,鄭曉這種一根筋的老憤青,實在不是嚴府這老奸巨猾爺倆的對手。更何況他兒子犯罪在先,又已落入人手,起手上就處於絕對被動。再加上關心則亂,失去冷靜,攻勢雖猛,但缺乏謀略布局,被嚴府略施小計殺得全軍覆沒也就不足為怪了。

  嘉靖以難得的耐心,看了一份又一份的彈章,然後冷笑幾聲道:“也罷,鄭窒甫年紀大了,再加上喪子之痛,再執掌都察院怕也不大合適。黃伴擬旨。”

  接下來,數道旨意連續發出。皇上做事,素來有張有弛。這幾道嚴厲的旨意,卻並無一封是直接針對鄭曉,而是把這兩日上本彈劾嚴嵩、嚴鴻、陸炳的禦史中,鬧的最凶的幾個,全都貶出了京師,外放知縣、縣丞。

  按說禦史是七品,知縣也是七品,品級相當,而且知縣素有百裡侯之稱,執掌地方庶政,又有淋尖踢斛等常例收入,比一個清水禦史收入要強的多。可是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對大多數官員來說,七品禦史是比七品知縣高的。

  說起來,明朝官場素有品流之分,不只論品,也要論流,清流雜流涇渭分明。籠統的來講,京官對比外官,京官算清流,外官要算雜流。細分的話,則詞林官、科道官、部堂官、方面官等等說法複雜,規則繁多。

  但從根本說,禦史做為風憲官,論流品僅次於翰林院的詞林坊局官,對比知縣這種親民官的流品等級要高的多。一般七品禦史外放,由於降了流,作為補償就要加品,至少也是個從六品起。從七品禦史外放七品知縣這種中央到地方的平級調動,那就叫貶。

  而至於縣丞,這種八品官員更別說了。這是赤裸裸的貶謫,而且打人打在了臉上。一般來說,是舉人出身或官生出身這種雜流官,才會被授命為縣丞這種八品小官。把一個禦史放到這個位置上,那還不如直接拿廷杖把他打成相片呢。

  而再看放的地方:雲南元謀、廣東雷州、海南瓊州……不管在後世這些地方的經濟發展如何,在明朝時,這都是不折不扣的險山惡水,沒人願意去的倒霉地方,說是任官,形同發配。奉旨出京的官員就如同上刑場一樣,與自己的親友、同僚灑淚而別。只是這一別,什麽時候能再見,就誰也說不好了。

  到了這一步,雖然皇帝自始至終還沒提鄭曉一個字,鄭曉卻也明白,自己一敗塗地了。好歹也是國朝官場打滾大半生的角色,難道真的要不知進退,要天子下詔罷官去職才行麽?

  於是乎,鄭老都堂不只自己連夜寫好了告老的折子,又命親信家人,拿自己親筆書信,趕赴山西,讓在山西為官而大兒子也趕緊辭官。

  他的二子、三子,都因病早夭,不必再提,這四官多半也保不住了。大兒子晚走幾天,要是遇上嚴府窮追猛打,再尋個什麽茬兒,怕是也要危險。

  按照官場慣例,通常官員上本乞歸,皇帝要挽留幾次,以示恩恤。可是這次卻不同了,從上表求辭,到票擬批紅異常順利。幾乎是以閃電般的速度,鄭大都堂辭官而去,致仕還鄉的行政流程,就走了個通透。

  當然了,朝廷的面子還是要講點。嘉靖皇帝眼看送走了鄭曉這尊瘟神,心情高興。一般致仕官員,按照慣例應該享有的賞賜,這次倒也不會太克扣他的。雖然全俸不給,好歹也給了個半俸,並且常例的給米撥夫,也還是正常照發。盡管如此,大家彼此心裡還是有數,叫致仕是好聽,實際就是罷官啊。

  鄭曉這棵大樹倒了,剩下鄭國器一個已經被拔了毛的猢猻,那還有什麽指望?他的定罪更是異常順利:論律處斬。

  按說應該是等秋後處決,可是誰都知道,鄭曉鄭大都堂要等著收拾兒子屍首還鄉,拖到秋後,鄭大都堂是走還是不走?他不走,新來的官怎麽好頂他的位子?反正牆倒眾人推,於是破例議斬立決,而嘉靖皇帝也朱批詔準。

  沒過多日,西四牌樓處再立法場,今次卻是只有鄭國器孤零零的一個。那英俊瀟灑的模樣早已經不複存在。許多日裡擔驚受怕,營養不良,導致他的臉色難看異常。更為重要的是,整個人的精氣神仿佛都抽離了身體,如同一癱軟泥一樣被丟在地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本來是想看熱鬧的京師老少爺們,見此情景無不大感掃興。本想這位鄭小相公乃是國朝舉人, 文武雙全,英俊瀟灑的一個人物。這麽一個優秀的殺人犯,最好是昂首闊步,喊幾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什麽的”,那才來勁!

  去年那楊繼盛被殺的時候,不但慷慨激昂,臨刑還有詩曰:“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多有派!

  沒想到,今兒看的,卻是這麽一副膿包模樣。大失所望之下,不由紛紛喝了倒彩。

  鄭國器這幾天倒是沒受什麽罪,好吃好喝。但他整個人徹底被擊垮了,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一切事都有父親、母親為自己去解決,他那身為都察院右都禦史的父親,出身晉商的母親,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他之所以敢於坦陳殺人,也是認定有自己父母的庇護,自己不會死。沒想到這次卻是翻不了身。雖然他敢於終結人的生命,可當事到臨頭時,他卻比誰都怯懦。

  被劊子手踹倒在樁撅處時,鄭小相公控制不住的排泄物,早已經汙穢了自己的衣服。劊子手離的近,聞著那惡臭,不由“呸”了一聲:“有膽子殺人,沒膽子吃刀的慫貨,你且與我待好了。要是亂動,那就不是疼一下了。”劊子手小聲威脅道。

  鄭國器的臉,還在看著宮門方向,心裡幻想著能有一位中官飛馬而出,宣讀特赦聖旨。隨著一聲炮響,刀光閃動。他隻覺得脖子一涼,然後就覺得自己身體好輕,好輕。人控制不住的上升,難道自己會飛了?地上那無頭軀體是誰?我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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