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邊庭的戰事,如果真如路楷所奏,楊順斬殺了幾千蒙古兵,並且最終將敵人擊退,那麽即使不是大勝,也足可算是小勝。哪怕自己損失更多,但不管怎麽說也是勝仗。朝廷向來把小勝說成大勝,這也不是從楊順開的頭,不能怪在他頭上。
嚴鴻又問道:“殺良冒功的事,可是有的?”
路楷道:“這事我是知道的。當時蒙古人大隊鐵騎要來寇關,有許多百姓逃難要進城,聚在城外,哭喊乞活,聞者傷心見者流淚。這事倒是不好辦。若是不讓他們進來,蒙古人驅民攻城,那是常用的手段,這批百姓不進城就是個死。可是若讓他們進城,這裡面藏了多少蒙古奸細,可誰又說的明白?這邊境上,胡漢雜居,咱就說大同城內的蒙古人就不少,還有很多投軍的。因此蒙人未必是壞人。而漢民裡,又有不少人信了白蓮魔教,甘為蒙古爪牙的,未必是好人。往往就是百姓進城後,等蒙古人攻城時,他們充當內應,幫著奪門破關。”
嚴鴻聽後,也覺得這事棘手,換到自己坐到大帥的位置上,也難以決斷。他摟著孫月蓉,又看向張青硯道:“月蓉、青硯,你們若是遇到這事,且有權柄,該當如何處置?”
張青硯低頭道:“老爺與路直指說公事,哪有妾身說話的地方?”
嚴鴻笑道:“無妨。今日不是在公堂,乃是閑聊,沒這麽多規矩。月仙。金玲。你們想說什麽也隻管說。沒必要顧忌。”
孫月蓉道:“若是我啊。隻好開城把人放進來再說,大不了抽一支兵馬看住。若是有人鬧事,再派兵彈壓就是。總不能怕他們鬧事,就把他們交給蒙古人來殺吧?”
花月仙、耿金鈴紛紛附和,張青硯道:“妾身沒到過邊關,對這邊關上的事不太清楚,可不敢胡說。只是覺得,楊大帥坐鎮邊關多年。對邊情比咱們都清楚。該如何處置,楊帥的安排必定有道理,妾身就不招路直指笑話了。”
路楷笑道:“太太們說的都有道理,俱是巾幗英雄,女中魁首,下官佩服。當時的事,楊都督本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便下令開城納人。只是有宣府副總兵馬芳,站出來抗令。他乃是個老卒出身,不明道理。向來就有些看不起楊帥。當時更是戰場抗令,說不能將這些百姓放到城裡。更下令城頭炮火齊發,打死了不知多少。要不是大帥下令約束,那些百姓怕是半個都進不了城。大公子試想,如此一鬧,那些百姓如何不恨官府?再加上其中真藏有蒙古奸細,在內煽動。結果等到戰時,他們果真起來幫著蒙古兵開城,多虧大帥安排的妥當,城池未失。但是另下交手,死傷難免,便是標營兵卒,都死傷了幾十人,那百姓死上些人,也屬正常。不過說殺良冒功,這從何說起?那些人幫著蒙古人奪城,便算不得良了。”
嚴鴻點頭不語,孫月蓉怒道:“馬芳何許人也?居然如此可惡?視百姓如草芥,隨意開炮屠殺,這也忒無人情了。”
耿金鈴卻擔心道:“這個馬芳,該不會是如花木蘭一樣,是個女將吧?”說到此,她又偷眼看嚴鴻,只怕萬一這馬芳是個女將,自己老爺舊疾發作,房裡又要添人。
嚴鴻哈哈笑著,伸手拍了她一下道:“你這丫頭又胡思亂想什麽?這馬芳可是個滿臉大胡子的大漢,不是女將來著。”
路楷也笑道:“是啊,咱九邊上,還真沒什麽女將,太太盡管放心。馬芳這老兒,說起來來頭不小呢。他乃是蒙古韃子俺答大汗的家奴出身,聽說在蒙古曾救過俺答的命,因此很受器重。嘉靖十六年他反出蒙古,逃到邊關,投到周尚文麾下聽用,靠著一身弓馬騎射的本事,積軍功升到今天的位置上,他的恩主周尚文與咱們嚴家便不是一路人,他自然也就跟咱不是一個心。加上他向來目無長官,未曾把楊帥放在眼裡,又是韃子出身,不怎麽在乎人命,這樣安排也不奇怪。”
嚴鴻又問道:“馬芳此人,帶兵打仗本事如何?”
路楷道:“下官聽邊關上的武將議論時候,隻說此人膽大敢拚,也是他受了胡人的影響,喜歡玩命,又不在意傷亡。因此他帶兵做戰,要麽大勝,要麽大敗,不怎麽穩當。又不大喜歡守城,一到戰時便帶了合城人馬野戰交鋒。臨陣的時候,他最喜歡衝鋒在前,倒是個衝鋒陷陣上的好手,每戰必親手砍下好些首級來。”
路楷這話,如果是外人聽了,還當他是替馬芳說好話,實則句句說的都是要命的話語。要知身為一方重要統帥,首先需要的就是冷靜,需要待在指揮崗位上,運籌帷幄,觀測戰場局勢,然後隨意應變,而不是去前線像普通士兵一樣拚命。那些動不動喜歡自己衝鋒的,當個低級軍官、百戶還湊合,坐到指揮千軍萬馬的高位上去,你這麽貌似,一旦掛了,那前線最高指揮陣亡,部隊行動受到的影響,豈是你親手砍幾個腦袋便能彌補的?因此有這種性格的人,便是做個總兵已經勉強,高升就不必想了。至於說不是大勝,就是大敗,這樣的人更是不好重用。大明朝防禦蒙古,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能每次都擊退敵人,哪怕每次損傷若乾兵馬,沒啥斬獲,這樣保得邊關幾年不出岔子,整體來看就是大功。反過來,你經常玩個大勝大敗的把戲,大勝了對國家沒啥好處,大敗了這後患就無窮了。
尤其九邊乃大明重地,年耗餉糧不計其數,要的就是守住門戶,不讓蒙古人過關。因此朝廷對他們的要求是一切以穩妥為主,必須要守住防地,這是最核心的要求。一個副總兵,不能守好防地,相反帶人去打反衝鋒,這在當時的明軍體系裡,只能算做致命缺陷,不能當做優點表揚。至於最後的話,更是說,馬芳此人最適合去衝鋒陷陣,做一個下級軍官去拚命,而不能當一個高級指揮員。
嚴鴻聽罷,揮手讓路楷退下。路楷退下之後,耿金鈴道:“這馬芳如此可惡,竟然開炮轟擊百姓。不如老……男君就除了他。既能向老爺交代,也為邊關除一禍害。”
花月仙則道:“馬芳打仗勇猛,可是有勇無謀,這守邊關,怕也是不太好辦。”
張青硯微笑不語。嚴鴻笑道:“你們當路楷的話都是真的?他在邊關一巡二年,這都違了規製。只是楊順死命上本保他,說全靠他和路楷彼此之間通力合作,才有幾場大勝。言下之意,就是離了路楷,就可能打敗仗。朝廷考慮這些,才許路楷當了兩年山西巡按兼宣大監軍禦史。這哥倆好得穿連襠褲,要說他和楊順在這邊關軍情上沒點相互遮掩,這話誰也不能信。楊順到底是好人是壞人,好到什麽地步,壞到什麽層次,這些咱們都不清楚,也不能聽路楷一家之言。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大隊人馬繼續浩蕩而行,這一日到了大同。楊順帶領留守文武出城迎接欽差,彼此見禮,大隊進城。三千護兵並那犒賞車輛,在校場單獨辟出一處休整。俞大猷不顧旅途勞乏,要緊吩咐著麾下兵馬安營扎寨,保護犒賞金綢緞等物。又專門指定了八隊遊兵,往來巡邏,絲毫不得松懈。
嚴鴻帶領的四百錦衣,則直接到了欽差行轅之中,現行清理行轅,保護周全。張青硯等四女及奚童等隨員也都前往行轅居住。嚴鴻本人則在梁如飛、嚴峰嚴複、黃河雙俠等人保護下,由楊順引著前往總督衙門,與大同的一乾文武做官場相見。
沿途之上, 嚴鴻偷眼觀看。見這迎接自己的兵士,身高體健,滿面紅光。身上衣甲鮮明,刀槍閃亮,確實是個精兵模樣。當然這種兵作為充門面的,肯定是挑的最好的,也不能拿他們當參照依據。
那楊順身材高大豐腴,就是臉上皺紋稍多。見了嚴鴻,倒是一副自家人的模樣,先是告罪,說嚴鴻小相公大婚時,正是秋防緊急之時,不敢離開防地,因此錯過了婚儀。但是禮物自己已經送去了,不知嚴鴻是否收到。
嚴鴻連連點頭,心道:那一車肉蓯蓉、還有各色補品,我怎麽能忘的了?楊宣大啊,你當初從我落馬受傷就開始送這個東西,在你眼裡,我到底是有多虛?你要有個閨女在這,我非讓你知道,我是不是非要那些玩意不可。
楊順又道:“雖然是初冬,可是邊關不比京師,冷的很呢。回頭我送些銀鼠皮過去,給夫人太太們做些皮襖來穿,免得凍壞了身子。還有賢侄你也是,你若是在我這得了感風症,義父和義兄非活撕了我不可!”
嚴鴻笑道:“叔父客氣了。咱是自己人,沒這麽外道,小侄我也是大江南北過來了,身子沒那麽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