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梢而過,暗淡稀微,前方嘩嘩有聲,似有奔騰流水。
梁蕭盡情狂奔,臉上被荊棘樹枝刮得鮮血淋漓也茫然不覺。忽然眼前一亮,林子到了盡頭,放眼望去,一條江水襟山連海,甚是闊遠。雙方追逐半日,卻已是到了錢塘江邊。
他渾身虛脫,跪在地上,方要掙起,忽聽阿雪道:“哥哥……”氣息微弱之極。梁蕭低頭看去,只見她俏臉煞白,血跡斑斑,眼中卻滿含笑意。頸項中箭處鮮血長流,堵之不住,一時心痛欲裂,罵道:“笨丫頭……”手忙腳亂給她裹傷。
阿雪眼神迷蒙,輕輕歎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幫不了你……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歡喜……”鮮血如泉湧出,目中的神光暗淡下去。梁蕭聚起內力,透入“命門”穴,含淚道:“我罵錯你了,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該知道你會來的……”
阿雪蒼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梁蕭的眼角,為他拭去淚水,輕輕笑道:“其實……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蕭心如刀絞,緊緊摟住她道:“胡說!你怎麽會死……我不許你死……”他面對千軍萬馬,也能談笑自若,此時此刻,眼淚卻如決堤江水。
天空越發黯然,層雲疊起,如蒼色大紙上潑了一團濃墨。狂風疏一陣、緊一陣地吹著,拂過江邊野草,發出簌簌微響。突然間,一個炸雷在二人頭頂響起,蒼莽大地為之動搖。
阿雪聽得雷聲,靈台一清,隻覺三魂六魄正被狂風一絲絲帶走,眼眶微微一濕,竭力舉手,撫過梁蕭的鬢角,輕輕歎道:“阿雪死了也不打緊,可……卻放不下心。你……你總不知憐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誰會擔心你呢……”她喃喃說著,淚水卻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來,“人人都說哥哥厲害,其實……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團火,會燒著別人……也……也會燒著自己……”不知為何,她腦子此時清明無比,平日裡想不到、說不出的話全都湧了上來,“哥哥像一團火……阿雪……就像一隻撲火的小蛾子……”說到這兒,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異彩,用盡氣力,抱住梁蕭,喃喃道:“喜歡……哥哥……好……喜……歡……”語聲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縷縹緲的遊絲。
錢塘江嗚嗚咽咽,向東流去。一隻水鳥哀聲鳴叫,撲地掠過江面,向著西方飛去。梁蕭的心也隨著懷中的身子冷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閃電在濃雲中撕裂翻滾,欲出不能,巨雷一個接一個響起,蓋住了成百上千的蹄聲。人馬在梁蕭的身後聚集,也如半空雲層,越積越厚,越來越沉。忽然間,一道電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躥過天際,映出箭鏃的精芒,照出一道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長大著膽子,鋼刀掄出,劈向梁蕭背脊。數百軍士咆哮嘶吼,齊聲助威。刹那間,電光閃過,百夫長厲聲慘叫,跌出五丈多遠,掙扎兩下,再不動彈。吼叫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沉寂下來。
雷聲越發緊了,狂風裹著黃豆大小的雨珠撲來,涼浸浸透入骨髓。梁蕭打了個寒戰,抬頭望天,臉上冷冷冰冰,也不知是淚是雨。忽聽身後一聲大喝,無數腳步雜遝奔來。梁蕭低眉垂目,凝視阿雪,輕輕撫過她的鬢發,柔聲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雙臂一振,阿雪落入江中,浪濤卷起,將她瞬間吞沒。
電光一閃,一支長矛如風刺來。梁蕭身形微側,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鮮血,飛落兩丈。梁蕭身子一轉,劍光迸出,一時間,黑影幢幢,鮮血飛濺。梁蕭左衝右突,勢若瘋虎,眾軍見此身為,無不心驚。正要放箭,忽聽數聲長嘯遠遠傳來,一個悠悠忽忽的聲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眾人轉眼望去,一彪人馬飛馳而來,馬未馳近,三道人影離鞍縱起,足不點地飛奔過來,當先一人銳聲喝道:“讓開!”雙手此起彼落,抓住軍士兩邊擲出。
梁蕭雙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來送死,何必著急?”火真人怒哼一聲,如靈猱縱出,運劍飛刺。梁蕭身形拔起,反手出劍,刺向他肩膊。火真人豎劍格擋,兩劍相交,火花四濺。火真人劍鋒一圈,斜刺梁蕭手腕。梁蕭斜縱而起,長劍橫刺。一時只看二人閃轉騰挪,劍鋒吞吐,三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濺。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股血線順著右臂淌下,雙眼大張,滿是不信之色。
梁蕭喝道:“下一個?”長劍一圈,刺向哈裡斯。哈裡斯方才趕到,眼看劍來,舞起彎刀側身斜劈。梁蕭招式未足,身形橫移,劍鋒自下撩起。哈裡斯匆忙後退,梁蕭如鬼如魅,轉到他身側連出三劍。哈裡斯隻得再退,梁蕭搶得先手,招招搶攻,刺出十余劍,哈裡斯竟未還得一招。
火真人不料梁蕭武功精進如斯,輕敵慘敗,不勝懊惱。初見哈裡斯遭殃,甚是幸災樂禍。瞧到後來,不覺心頭髮毛,起了同仇之心,劍交左手,刺向梁蕭肩臂。梁蕭回劍格擋,哈裡斯緩過氣來,與火真人躥高伏低,左右夾擊。
眾軍士本當兩人與梁蕭單打獨鬥,一眨眼功夫,竟成以眾凌寡,一時紛紛發出噓聲。兩人面皮發燙,但想勝負第一,其他都是末節,只要生擒此人,無人再敢閑話。
梁蕭全神施展“歸藏劍”,一把劍鬼神莫測,哈裡斯、火真人漸覺不支。阿灘本是冷眼旁觀,見這情形,暗忖二人若輸,自己一人不是對手,當即扯掉袈裟,取出金剛圈縱身上前。梁蕭叫聲:“來得好!”長劍一圈,將他接下。一時間,四條人影在風雨中如飛蓬相逐,金光銀芒明滅不定,與天上的電光交相輝映。
火真人早已受傷,激鬥已久,氣血流失,出招漸漸緩慢。梁蕭避強擊弱,忽地刺他面門。火真人一低頭,紫金冠滾落在地,心頭一慌,忽聽梁蕭叫聲:“去!”一腳飛出,踢中他的小腹,火真人鮮血狂噴,騰起一丈多高,頭下腳上,重重栽落。
又鬥數合,人影閃動中,電光一現,哈裡斯失聲怒吼,腰腿多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白肉翻卷,慘不忍睹。他忍痛暴躍三尺,騰地坐下,捂著傷口,面肌抽搐不已。阿灘心驚膽寒,金剛圈當空亂舞,碩大的身軀疾撲梁蕭身側。梁蕭一矮身,回劍疾刺,阿灘看得分明,金剛圈套住劍身,反手猛絞。梁蕭的長劍登時脫手,阿灘心中大喜:“你沒了寶劍還能怎地?”他一心隻放在梁蕭劍上,冷不防梁蕭左掌飛出,正中他的胸口。
阿灘身如紙鳶,飛出兩丈,落在地上。五內如焚,可又心中不甘,雙手一撐,抖索索又站起來。這時一聲炸雷當空響起,阿灘渾身劇震,一口血如箭而出,牛眼圓瞪,砰然仰天倒下。
梁蕭連敗三名高手,隻覺頭暈目眩,可阿雪一去,他只求堂堂一死。當下雙手按腰,目光掃過眾人,揚聲叫道:“蒙古人就沒有好漢了嗎?”喝叫混著雷聲滾滾傳出,數千兵馬一時寂然。
忽聽有人沉聲叫道:“誰道蒙古人沒得好漢?”這聲音來得極遠,卻絲毫不被雷聲掩蓋,叫聲落地,才聽見馬蹄聲響。北面一彪人馬疾馳而來,伯顏一馬當先,身後依次是脫歡、賀陀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軍大將全都趕來了。
伯顏馬蹄所至,眾軍讓出一條道路。伯顏在三丈外勒住馬匹,額上青筋根根凸起,瞪著梁蕭一言不發。 脫歡見手下三名高手無不重傷,自覺顏面盡失,揮手銳叫:“射死他!”賀陀羅一擺手,笑道:“何必浪費箭支。”望了哈裡斯一眼,翻身下馬,一對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梁蕭:“請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顏怒哼一聲,冷冷道:“他問蒙古有無好漢,與你色目人有什麽相乾?”賀陀羅眼中怒色一閃而過,打個哈哈,退到一邊。伯顏鞭指梁蕭,高聲道:“我與你單打獨鬥,叫你不敢小覷我蒙古好漢!”眾將大驚,正要說話,伯顏厲聲道:“不必多說!”披風一扯,丟於馬下,喝道:“給他駿馬長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動手,翻身下馬,將馬牽到梁蕭面前,大聲道:“我的馬給你!”眾人都驚。脫歡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土土哈也不作聲,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捧上,澀聲說:“我的槍也給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強弓,輕聲說:“梁蕭,我的弓箭!”
脫歡驚怒萬狀,衝伯顏叫嚷:“反了,反了!”伯顏搖頭歎道:“我蒙古人以信義治天下,我能叫他們不講義氣嗎?”脫歡一呆,無言以答。
梁蕭見自己窮途末路,三人仍不失義氣,不由歎了口氣,接過弓箭長槍,持槍劃地,朗聲道:“我與你三人劃地絕交,從此往後,再無瓜葛!”土土哈等人知他如此說話是怕牽連自己,想起往日情義,一個個難以自已,向梁蕭拜倒,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