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三日,土土哈六人忙著出征,都沒前來。梁蕭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槍,乘著向土土哈借來的駿馬,馳騁演練。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蕭喜劍,長兵刃中最喜槍。武學有雲:“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槍法飄逸幻奇,最難練好,可是一旦練好,也最難抵擋。梁蕭劍法雖奇,但寶劍過短,不宜遠攻。槍法於常人固然難練,可武功練到他的地步,觸類旁通。劍也好,槍也好,都不離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來,隨意變化。梁蕭揣摩了兩日,盡得槍術之妙,戰陣殺敵,不在話下。每到他練槍的時候,阿雪就在一旁觀戰,神色忽驚忽喜,喜而又驚,也不知心裡想些什麽。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後來到,各帶美酒佳肴,擺出一醉方休的架勢。眾人大呼小叫,端著酒碗,個個神采飛揚。喝了幾碗酒,土土哈酒勁上來,高叫:“梁蕭,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土土哈這幾天老想,若能與你並肩騎馬,一同殺敵,這輩子也算沒有白過。”囊古歹也歎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藝,勝我二人十倍,埋沒此間,斯可痛也。”
梁蕭笑道:“囊古歹,你學了幾個漢字,又放文屁了!你們兩個今晚來,好似合了夥要勸我從軍?”二人對視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梁蕭笑了笑,說道:“就如你們所願!”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臉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趙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們一起去?”
梁蕭冷笑道:“你們四個豬頭,離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見四人紅眉腫眼,不由皺眉說,“不許哭!”阿雪也笑:“是呀,你們一哭,哥哥會不好意思。”
梁蕭被她說中心事,面皮一紅,回頭瞪她一眼。土土哈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梁蕭,你說話算數?”梁蕭說:“什麽話?你當我逗你玩麽?”土土哈搔頭一笑,對囊古歹說:“跟你爸爸說,我要跟梁蕭一隊,不去他那兒了!”眾人均是一驚,囊古歹皺眉說:“你讓我怎麽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李庭兒大笑道:“有了土土哈與梁大哥,我們這七人,能當千軍萬馬使了。”
梁蕭正色道:“你們四個從了軍,都將小名兒去了。李庭兒叫李庭,楊小雀叫楊榷,趙三狗叫趙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邊說邊用手指蘸了酒水,將三人的名字寫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個十人隊,我推梁蕭做十夫長。”眾人一口同意,梁蕭也就不再推辭。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馬匹剛賣了三匹,留三匹給我媽,還剩三匹,本想帶做從馬(按:遊牧民族用馬制度,數匹馬戰爭中輪流使用,以保持馬力)。但梁蕭做十夫長,不能無馬,我送一匹給你,剩下一匹我倆輪流騎。”囊古歹搖頭道:“不用了,我家馬多,我牽十匹來,讓大家都有坐騎。土土哈,你不許推三阻四,說什麽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頭感動,抓著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這次我不推辭。梁蕭既然從軍,還請你媽照顧我媽。”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問道:“阿雪怎麽辦?”梁蕭道:“她跟四叔四嬸一塊兒住。”土土哈點頭說:“這樣很好,咱們早些打完仗回來,不要讓親人們擔心!”梁蕭苦笑一下,默不作聲。眾人得知梁蕭從軍,無不歡喜,一邊談論戰事,一邊開懷暢飲。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陣陣,響了片刻,最後一場春雨飄然而至。眾人這才盡歡而散,唱著曲子相扶而歸。
梁蕭與阿雪冒雨收拾好殘宴。阿雪多喝了幾杯酒,昏昏沉沉,頃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蕭起身推開大門,雨水嘩啦啦從屋簷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簾子。西方雷聲轟隆,響個不停,便似千軍萬馬從天空馳騁而過。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終於歎了口氣,合上了竹製的門扉。
次日清晨,眾人都來梁蕭處集合。趙四得知梁蕭從軍照應,轉悲為喜,又著實拜托了一番。
梁蕭與眾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澤兄弟隨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討,功勳極著,封地遍布北方。西華苑歸史天澤的長子史格,周圍萬戶漢人,全都受他轄製。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圓十余裡,上有箭垛,其內甲第高聳,連綿不絕。宅前一個平壩,搭了棚子,壘著二十多個打鐵爐。百十工匠舞動大錘,人人揮汗如雨,打造弓箭槍矛、銅盔鐵甲。還有許多人從苑內搬運谷物,放到大車上面。
宅前是點兵校場,場上人山人海,站滿了應征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征軍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眾人各與親人告別。梁蕭想說什麽,可又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隻好說:“阿雪,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梁蕭見她容色平靜,心中隱隱不安:“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麽蠢事?”
這時號角聲起,七人翻身上馬,眾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眾軍士各自入列。一陣馬蹄聲響,苑內馳出一彪人馬,為首的國字臉膛,蓄兩撇八字胡須,穿著鋥亮皮甲,在那兒指點東西,耀武揚威。梁蕭小聲問:“李庭,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惡,搖頭說:“他叫史富通,史萬戶的奴才,西華苑的總管,是個橫行霸道的狗東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數點兵馬。囊古歹早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製,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必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必定處以極刑。梁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的同袍,年事已長,十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四旬年紀,玉面長髯,修眉大眼,一襲白狐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在梁蕭耳邊低聲說:“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掃視眾軍,朗聲說:“但凡自古名將,大多出身行伍。戰場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當令其富貴,但如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為之。”言畢將眾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扎,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會師。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坐下,大聲說:“這史格叫人生氣。我土土哈從軍,是為忽必烈皇帝打仗,為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麽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只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蕭你也一樣。”梁蕭搖頭道:“我不一樣。我隻想早早打完了仗,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帶了我媽和阿雪遍遊天下,過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陣,歎道:“梁蕭,你這麽一說,我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我。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熱,若不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喪,連連歎氣。梁蕭本想安慰兩句,可阿雪不願,他也沒有法子。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梁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眾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一”,眾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三狗兒報完“十”,梁蕭正要轉身與百夫長交代,忽聽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眾人各各吃驚。梁蕭定睛看去,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圓臉光白,眉目清秀。眾人隻當有人站錯了隊,正想出聲提醒,梁蕭卻一言不發,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顧他掙扎,拎到一邊,壓著嗓子說:“阿雪,你鬧什麽鬼?”
阿雪眉眼一紅,說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胄脫了!”說罷轉身要走。誰料阿雪忽地蹲下,嚶嚶哭了起來。梁蕭心想:“隨你怎麽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
梁蕭一愣,回頭皺眉說:“我怎麽不算數?”阿雪嗚咽道:“哥哥說,隻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梁蕭心想:“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那又怎麽樣?”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嗚,我想跟哥哥一起,嗚嗚,我、我不要留在這兒……”
梁蕭被她這番話僵住,心中又惱怒又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相勸:“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麽能從軍?”阿雪拭去淚,睜大眼睛,盯著梁蕭說:“我不管,哥哥你說了,隻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現在就要跟你從軍,哥哥不答應,我就不開心;我不開心,哥哥說話就不算數;你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梁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死丫頭笨頭笨腦,怎麽說出這麽一番話?糟糕,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麽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不與梁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舍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梁蕭以為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靈,這時除了兩眼睜圓,卻說不出一個字來。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