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可步驟簡潔,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如非與她翻臉,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歎了口氣,轉身與阿雪說起這幾日的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頓又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惚不定,就跟做夢似的。
蘭婭埋頭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望著算題一陣發呆。梁蕭這時怒氣已消,他少時受盡難題之苦,見她愁苦神氣,心生同情,低聲問:“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小聲說:“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來害人麽?”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道蘭婭不是等閑之輩,故也化繁為簡,只寫緊要步驟,頃刻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梁蕭奇道:“怎麽?你算出來了?”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了這話,大有知己之感,笑道:“好,你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麽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說道:“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了。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阿雪扁嘴說:“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麽?”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歎了口氣說:“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麽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阿雪點頭道:“我等哥哥來!”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扎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準!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 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未必困得住我的老師。”梁蕭笑笑說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裡?”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台,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裡,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一絲崇敬。
梁蕭沉默一下,大聲說:“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你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顫,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一笑:“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水銀上蕩起微微的漣漪,喃喃說道:“真想你現在就去呀。”梁蕭驚訝說:“你這麽高興做什麽?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隻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的焰火,神色一黯,苦笑道:“現在可不行!”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麽?”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麽啦?你不是將貞潔和生命都托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麽啦?”雖這麽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複。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帥,其後十余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道,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帥諸軍。
蘭婭自那日以後,每天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癡迷算學,更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疑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歎中土數術之精,駸駸然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余,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討教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裡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裡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吉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 阿吉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了回回學者手中。回回人鑽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才說道:“這時候,蒙古人又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了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煉金術和佔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台,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佔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製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的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裡,眼眶微微一紅,“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裡很苦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淒然,既而心頭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間,他窮盡了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忽然知曉中土之外,還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當下一心討教。蘭婭欣然傳授,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回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