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間,遠處石拱小橋邊,行來一馬一人。明歸是識貨的行家,隻一瞥,暗暗喝了聲彩。那馬通體雪白,骨骼神駿,真如相書所說:“擎首如鷹,垂尾如慧,臆生雙鳧,龍骨蘭筋。”走近了,明歸才看出馬非純白,皮毛上濺了數點殷紅,好似美人臉上沒有抹勻的胭脂。
牽馬的是個綠衫女子,頭戴細柳鬥笠,枝葉未凋,遮住容貌,一身水綠紗衣也用柳條束著,楚腰纖纖,隻堪一握。那白馬委實太駿,明歸只顧瞧馬,對那女子沒有留意。綠衣女見兩岸女子與梁蕭調笑,似乎也覺有趣,馬倚斜橋,駐足觀看。
船只靠岸。明歸又變了主意,心想自己年歲已高,與少年人並肩出沒青樓,不免自慚形穢。再說有自己在旁,這小子心懷戒心,不肯放浪形骸,莫如躲在一邊,暗中觀望。想著倒出半袋金珠,笑道:“梁蕭啊,老夫有些犯困,你自個去吧,我在船上等你。如果金銀不夠,再來找我。”
梁蕭心中大奇:“老頭兒放我獨自上岸,當真奇了怪了。只不過,他給我金銀,縱我玩樂,我棄他而去,未免不講義氣。”他與明歸相處日久,明歸一路上又著意拉攏。梁蕭素重情義,一旦結下逆旅之緣,要他一朝拋棄,倒也有點兒為難了。
他神思不屬,登岸後悶頭走路,忽聽耳邊鑾鈴響動,一匹高頭大馬與他擦肩而過。梁蕭抬起眼角,只見一片綠裙飄動,他渾不在意。走了十來步,瞧見一座高大木樓,樓上有許多女子站立,裝扮十分招眼,這時早有夥計上前,將他迎了進去。
宋代酒樓妓寨多在一處,無分彼此。樓下是酒樓花廳,樓上是妓院勾欄。妓者又分官私,官妓地位較高,私妓卻落個自在。但不論官私,總是賣笑丟歡,繁華中不免暗藏淒涼。
梁蕭說明來意,夥計引他上樓,鴇兒笑迎出來。明歸長於天機宮,為人清雅,梁蕭跟著他,少不了穿戴齊整。鴇兒老於世故,拿眼一相,就知梁蕭年少多金,卻又不諳情事。拿捏已定,笑問:“公子想見什麽樣的姑娘?”
梁蕭見這老鴇裝模作樣,先有幾分不快,隨口說:“隨嬸嬸好了。”老鴇聽他叫自己嬸嬸,微一錯愕,掩口放出一串笑聲。梁蕭被她一笑,不知為何,竟臊紅了臉。
老鴇自顧笑了一陣,見梁蕭窘樣,忙說:“大家子生計艱難,一年難得笑一回好的,多虧公子這張蜜嘴,哄得老身心裡歡喜。”她長於逢迎,梁蕭聽得舒服,也當自己真的說了好話,又說:“嬸嬸客氣了。”
老鴇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將梁蕭看低了九分,暗裡冷笑,盤算能在從這小子身上榨出多少油水。當下揮起手絹,叫了幾個少嫩的女子出來,圍著梁蕭坐定,鶯聲燕語說笑起來。梁蕭初時遠瞧這些女子,倒是人人光鮮,好比花團錦簇;就近一瞧,個個濃妝豔抹,言笑談吐無不透著虛偽。
鴇兒瞧他不快,忙笑:“大夥兒別光說話,唱支曲兒啊!”梁蕭正心煩,也說:“好啊,唱曲子聽聽 。”眾女一陣笑,捧來琴簫牙板,歌吹彈唱起來。只聽一名粉衣女扣板唱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首詞是北宋大詞人柳永的名篇,粉衣女歌喉平平,唱起來也撩人思緒,斷人愁腸。梁蕭聽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兩句,暗傷身世,眼圈兒一紅,幾乎掉下眼淚。
粉衣女唱罷,湊近梁蕭媚笑:“請公子打賞。”梁蕭一驚,想起明歸的話,伸手在腰上去摸錢袋,哪知這一摸,居然遲遲拔不出手。那鴇兒見狀,張口笑道:“公子,也不見多,略略給幾個子兒,姊妹們唱得口乾舌燥,也好買幾個果子解渴。”
梁蕭手插腰間,神氣十分古怪。鴇兒不耐,又笑:“公子是不是眼角高,嫌這些姊妹不中意?”梁蕭忙說:“不是,這個,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鴇兒心中起疑,臉一白,截住道:“公子聽了曲,就這樣走了啊?”梁蕭頭臉漲紅,額上青筋凸起,急道:“不是,這個,這個……”伸手撥開鴇兒。那女人久經風塵,一把拽住他的衣袖,笑道:“公子少給些,一二兩銀子,也叫咱姊妹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梁蕭心亂如麻,支吾說:“嬸嬸,我去去就來,你莫攔我。”鴇兒拽著不放,忽然扯起嗓子尖叫:“哎呀,公子你人生得齊整,行事怎麽沒法度……”話沒說完,就聽頭頂上一個極清極脆的聲音笑道:“鴇嬸嬸你錯了,他不是沒法度,是沒銀子。”眾人抬頭一看,朱漆大梁上坐了一個頭戴柳笠的綠衣女子,水綠衫子一直垂到膝上,兩條勻長的小腿晃來蕩去,一雙淡綠馬靴,靴面上繡了一對金絲雀兒。
梁蕭猛地記起,入樓前與這女子擦肩而過,“咦”了一聲, 衝口而出:“你、你偷了我的錢袋?”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小色鬼人生得齊整,說話怎麽沒法度,我一個女孩兒家怎會偷東西,那叫做不告而取。”
梁蕭怒道:“放屁。”接著又覺心驚,女子摸走錢袋,自己茫然不覺,手法之妙,真是神鬼不覺。
女子也不著惱,笑道:“再說啦,你這錢袋裡的銀子也不多,二三百兩銀子,也只夠咱姑娘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她將老鴇的話略加變化說了出來,口氣學得十足,聲音卻清脆十倍,好似嬌鶯恰恰、畫眉曉啼。
梁蕭怒不可遏,將老鴇一把撇開,跺腳躥向屋梁。只聽嘻嘻一笑,眼前一抹綠影閃過,梁蕭還沒還過神來,額上挨了一下,火辣辣疼痛無比。隻得落回地上,一摸額頭,竟多了一道粗粗的血痕。
女子端坐梁上,手撫一根綠瑩瑩的柳枝,想是從柳笠上折下來的,口中輕笑說:“小色鬼,你一定從小沒媽,有失教養,今兒我代你媽管教管教你,呵,我的兒,痛不痛?”
梁蕭向來無事生非,被她無端挑釁,已經發怒發狂。這兩句更是刺到了他心底痛處,忍不住抓起兩條長凳,奮力擲向屋梁。女子兩腳將長凳踢飛,笑道:“好啊,你倒來惹我,瞧我揍你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在木梁上一按,飄然落下。梁蕭覷她落勢,撲上前去,欲要趁她身子凌空,殺她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