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扔了戒尺,心裡略微害怕,但聽夫子罵得惡毒,又覺十分氣惱。現在這糟老頭得寸進尺,強脫自家褲子,瞧他手來,依照母親所教的拳理,左手卸開來勢,右掌順勢一勾。那夫子雖然飽讀詩書,這樣高妙的拳理卻從沒讀過,一個收勢不及,砸翻了三張課桌,登時昏厥過去。
小孩們素知梁蕭頑劣,一見夫子打他,稍大的馬上溜出門外報信。梁文靖正在趕牛犁田,一聽消息,驚得目瞪口呆,鞋也顧不得穿,光著一雙泥腳就趕過來。一進門,只見梁蕭站在桌邊,夫子委頓在地,早已人事不省。梁蕭見老爸目光凌厲,心裡害怕,正要開溜。已被父親一把揪住,揮掌要打,恰好玉翎趕來,一把拉住丈夫。梁文靖拗不過妻子,隻好歎了口氣,救醒夫子,連聲道歉。但想兒子萬不能留在這裡,無奈帶回家中。
大宋禮法最嚴,三綱五常深入民心,梁蕭打了夫子,那還了得。那夫子又痛又怒,更覺丟了顏面,言明若不嚴懲梁蕭,便辭館走人。村中老人紛紛上門,要文靖交出梁蕭,當眾嚴懲。但蕭玉翎卻放出話來,誰動兒子一根汗毛,她就要那人的腦袋,梁文靖深感兩難,隻好來個閉門謝客。
經過這件事,村中人對梁家分外冷淡,曾給蕭玉翎接生的穩婆趁機風傳梁蕭出生時隻笑不哭,是個怪胎。村人們平日也受夠了梁蕭的閑氣,當即以訛傳訛,漸將梁蕭描繪成邪魔轉世,以至於有人趁黑在梁家門前潑倒汙血糞便。
梁文靖隻怕母子倆火上澆油,不許二人外出。娘兒倆禁足在家,閑著無事,蕭玉翎便教梁蕭說蒙古話,講蒙古的傳說故事,母子二人用蒙語對答,倒也自得其樂。
這一天說到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景象,梁蕭悠然神往,說道:“媽,反正這裡的人都討嫌我們,我們去蒙古好了。”這一說,也勾起了玉翎故國之思。待梁文靖回來,蕭玉翎便向他說起這個意思。梁文靖忖道:“這孩兒性子與玉翎相近,頑皮胡鬧,不愛禮法拘束,長此以往,必不為世俗所容,闖出大禍……哎……無論我受些什麽辛苦,隻要他娘兒倆過得平平安安,不受委屈就好……”想到這裡,摸著梁蕭的小腦袋,笑道:“大漠裡風沙吹打,日子艱苦,你不怕麽?”
梁蕭拍著胸脯道:“不怕,一百個不怕、一萬個不怕呢!”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見她也含笑搖頭,便道:“好罷,我們在此處已無立錐之地。以你二人的性子,隻要身在大宋,便不會讓我過安生日子,與其如此,不如去大漠好啦……”梁蕭一聽,樂得抱住爸爸的脖子,而後高高興興,幫母親收拾行李,準備遠行。梁文靖也張羅著變賣田產,並向鄰居告辭,那些村人聽說他們要走,個個歡天喜地,還放了一掛子鞭炮。梁文靖瞧這情形,也無話可說,帶著妻兒灰溜溜望北去了。
這日渡過長江天塹,進入湖北境內。梁文靖發現漢江上兵船浮動,又見不少攜刀執槍的江湖人。他略一留心,得知蒙哥死後,忽必烈打敗幼弟阿裡不哥,奪取蒙古汗位,改國號為大元,在北方生息數年,近年聽從宋降將劉整計策,廢了六盤山大營,從巴蜀移師襄樊。襄樊宋軍連連告急,不僅朝廷大舉增兵,神鷹門主、“天眼雕王”雲萬程也發出武林帖,召集江湖中人,設“群英盟”結成義軍抗敵。
梁文靖明白緣由,心想:“蜀道險峻,佔了地利。襄樊一馬平川,正是蒙古鐵騎用武之地。劉整出身大宋水軍,精通水戰,他在蒙古十年,蒙軍水師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水陸並進,隻怕……”想到大戰又起,不由暗暗發愁,娘兒倆卻沒這些煩惱,聽說有熱鬧可看,軟磨硬泡,非要去瞧那個“群英盟”不可。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後,倦於國仇家恨。何況聚會人多眼雜,萬一遇上蜀中故人,白白惹來麻煩,起初一萬個不許,挺了兩天,終於服軟,無奈定下規矩:隻準旁觀,不許生事。母子二人沒口子答應,可是梁蕭本性難移,前後不到一天,又惹上了這兩個道士。
梁文靖見他闖了禍還振振有辭,心頭十分氣惱,不過在他看來,這兩個道士也不是什麽好貨,吃了梁蕭的虧,也算“惡人自有惡人磨”,當下便不多言,隻是冷眼旁觀。
白臉道士略一尷尬,掃了梁文靖夫婦一眼,冷冷說:“你們留個名號,也讓道爺栽得明白!”梁文靖正想如何應答,梁蕭開口笑道:“我爸叫展適、我媽叫葛妞、我小名叫碧子。”梁文靖大感奇怪,心道這小子亂七八糟,說些什麽鬼話?卻聽那黑臉道士道:“展適、葛妞、碧子,嗯,這名兒奇怪得很……”
梁蕭笑道:“不奇怪,你本來就是個牛鼻子嘛!”眾人一愣,笑了個不亦樂乎。黑臉道士怒道:“小雜……種……”蕭玉翎緩緩起身,含笑道:“牛鼻子,你罵誰呀?”她笑容極美,目光卻凜凜生寒,白臉道士見勢不妙,一拱手,高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三位,咱們後會有期!”扯著師弟,快步出門。
梁文靖掉過頭來,見韓錚牙關緊咬,昏迷不醒,不由皺眉道:“這位仁兄傷勢不輕。”羅松恨聲道:“那賊道士出腳太狠……”梁文靖想了想,衝玉翎一伸手。夫妻倆萬事照心,蕭玉翎白他一眼,道:“多管閑事……”邊說邊從懷裡摸出一隻羊脂玉瓶,將兩粒“血玉還陽丹”傾在梁文靖手上。
梁文靖一手按在韓錚“膻中穴”,“浩然正氣”沛然貫入,韓錚喉間格格異響,“啊”的一聲,牙關松開。梁文靖將丹藥塞入,以內力化解藥性。不到一盞茶工夫,韓錚面色紅潤,慢慢睜開雙眼。
羅松喜不自勝,方要致謝,忽見兩道人影掠入店中,為首一人招呼:“韓老弟好啊!”韓錚又驚又喜,掙扎起來,叫道:“靳飛兄!”再望他身後一瞧,更是喜上眉梢,“雲公子,你也來啦?”
靳飛約摸三十,國字臉膛,肩闊臂長,他身邊的小後生卻不過十五六歲,容貌俊俏,被韓錚一叫,白淨的面皮一紅,靦腆說:“韓大哥,好久不見。”靳飛見韓錚氣色頹敗,訝然道:“韓老弟,誰傷了你?”韓錚想起前事,又愧又恨,拍腿大叫:“去他媽的,挨千刀的黑牛鼻子!”他剛才重傷不醒,這時罵起人來中氣十足,他自己不覺有異,羅松卻十分驚奇,瞅了梁文靖一眼,心想:“這人的丹藥真是神異。”
靳飛濃眉一揚,道:“黑牛鼻子?韓兄說的可是一個黑臉道士?”韓錚詫道:“怎地?靳飛兄與那廝照過面?”靳飛搖頭道:“我奉師命來拿他。說起來,那道士還有幾個同夥,這夥人沿途北上,傷了許多與會的同道。家師命我率師弟們四處堵截,務必將這幾人拿獲……”他望了羅松一眼,道,“這位是?”
韓錚笑道:“這位是羅松兄。”靳飛微微動容,拱手道:“原來是‘羅斷石’!久仰久仰。”羅松答禮道:“哪裡哪裡!靳兄威名,如雷貫耳。”靳飛正色說:“靳飛好勇鬥狠,不足一哂!羅兄曾參與合州之役,奮不顧身,殺敵無算,才是當真的了不起。當日家師有事在身,不及趕往合州,至今說起羅兄,都是稱羨不已呢!”合州一戰,乃是羅松生平得意之舉,隻是初上戰場便挨了一刀,後來躺了月余,等到下床,大戰早已完結,是以奮不顧身有之,殺敵無算卻稱不上。聽了這番讚語,又喜又愧,訥訥道:“慚愧,慚愧。”說著側目一瞧,見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門,忙叫:“留步!”
梁文靖聽說羅松曾在合州參戰,驚得三魂去了兩魂,拽起妻兒就走。聽得羅松一叫,腳下更快,誰知剛走兩步,眼前人影忽閃,那雲姓少年已攔在前面,說道:“叫閣下留步呢,沒聽到嗎?”左手屈指成爪,如風扣向梁文靖肩頭。梁文靖見這一抓來得凶狠,肩頭一沉,袖袍拂那少年胸口。少年隻覺勁風及體,心口微微一悶,當即足下一轉,搶到文靖身側,探爪扣出。
梁文靖瞧他身法, 咦了一聲,寬袖向後一拂,借著那少年爪勁,飄然前移。少年大喝:“想逃麽?”左行三步,右行三步,如影隨形般跟在文靖身後,屈爪如鉤,始終不離文靖“腎俞”穴。
“腎俞”穴乃人身重穴,先天精氣所聚,少年這一抓倘若拿捏不當,便是斷子絕孫的招數。梁文靖心生不快:“這後生長得文弱,出手卻好狠。”身子陡轉,少年一抓落空,反被他帶得向前一躥,不及站穩,手腕忽緊,已被梁文靖拿住。少年大吃一驚,左手運勁猛振,右爪圈轉,扣向文靖胸前“期門”穴。
梁文靖見他出手狠辣,不覺動了火氣,再不躲閃,揮掌一格。兩人雙掌交接,少年隻覺對方掌力有如長江大河,悶哼中不禁倒退三步,胸中氣血翻騰,面上便似塗了一層血。
羅松慌忙上前,橫在二人中間,高叫:“二位停手!”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說:“這‘三三步’誰教你的?”雲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略一錯愕,答道:“鳳翔先生。”
梁文靖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少年飛身搶上:“哪裡走?”伸手一攔,兩人迎面撞上,也沒看清梁文靖用了什麽手法,便瞧那少年一個筋鬥倒翻回來,好似醉酒,偏偏倒倒。靳飛搶上一扶,隻覺力道如山壓來,若非他馬步扎實,幾被帶翻在地,一時心中驚駭,抬頭望去,梁文靖攜妻抱兒,早已去得遠了,羅松不由跌足叫苦:“雲公子,你太莽撞了!”